巨大的长影若隐若现。
喵嗷!
……
泥鳅腾地坐起,一摸身上,湿漉漉的,骇得心肝一抖,急忙又摸了摸地面,干干燥燥,原来不是污水,只是冷汗。
才松一口气,却见屋里坐起好多人影,都同自己一样,慌张四顾。
瞧方位,俱是“老资格”。
孩子们默默聚拢过来。
“你……”
“你也?”
谁都不说话了,只有泥鳅支起了窗户,几个孩子都凑了过来,一齐悄悄往外看。
天上昏黄的月亮裹在薄薄的云里,月光像是发霉长出的菌丝垂落在庭院、墙头与屋檐上。
庭院、墙头与屋檐都空荡荡的。
除了月光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冷风什么也听不着。
孩子们小脸挨着小脸等了好久好久,终究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听到那熟悉的叫声。
炭球儿不见了。
…………
不问功德,不问罪业,纹银百两,即可投胎。
此乃十三家厘定阴阳、轮转寺执掌轮回后定下的规矩,昔日恶鬼群起肆虐不曾少一分,过去天下兵戈四起不曾缺一厘,过往数百年如此,过后数百年眼看着也要如此,仿佛是钱塘千万年不易的铁律。
直到。
妙心禅师“忽然”发现——
死人的香火也是香火。
“和尚好生阔气,城内城外据说几万个投胎名额,说放就放,一文钱不要,只消投胎成人后年年香火供奉,跟白送有甚区别?”
“祖师慈悲。”
“哥哥别被白话蒙了眼睛,投胎又不是送鸡子,好几万个死人,钱塘哪儿来这许多肚皮?人又不是猪狗,一胎能下他十来个。”
“禅师是在世的神佛,总不至于蒙骗孤魂野鬼。”
“大人物急了眼,做出啥事也不稀奇。再者说,得了和尚的便宜,就得烧他家的香火。咱们自托庇于麻衣城隍,受了人家多少恩德,便连侄儿侄女也是李爷爷遣人救出来的,若为眼前一点小利叛去,实乃不忠不义,咱们兄弟也没得做!”
同乡弟兄义愤填膺。
牛六垂着脑袋,懦懦不言。
今夜,不知多少相似的对话在诸坊各个角落响起,不知多少境遇相似的死人在同样的抉择中辗转反侧。
“祖师恩泽众生,即便是孤魂野鬼,也愿一视同仁渡以慈悲,坊间闲言碎语,不过是小人中伤,施主大可放心。”
翌日。
轮转寺山门前长长的石梯前,身穿锦衣、面带宝光的和尚语气温和却不容质疑。
牛六迟疑着点头,将一对哭闹着不愿离开的儿女狠心推了出去,早等得不耐烦的神将立时上来,一手拽住一个,步步蹬上长阶。
他终究做出了选择,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儿女。
他深切地知晓作孤魂野鬼的艰辛,自己尝过的苦,熬过的累,不愿让孩子再尝一次、熬一遍。
“既受了祖师的恩泽,施主当明白孰为正神……”
和尚在耳边喋喋不休。
牛六却只是紧紧摁住藏在心口的一对剪纸小人,眼睛死死对着长阶。
轮转寺背倚着朝阳,金光万丈,两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小人影就这么一步步缘阶而上,渐渐消融在了光芒中,终于不见。
牛六心底空洞洞的。
“小鬼晓得了。”
…………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日见得墙外污水渐涨,所以梦着黑水淹没屋宅,夜里听得猫叫,所以又梦着炭球儿变作大猫救人。”
“可是炭球儿不见了!”
孩子们又找着老医官,七嘴八舌说起昨夜共同的噩梦,老医官忙活了一宿,疲惫得慌,但仍强打起精神:
“猫儿嘛,三天两头的不见也是常事,以前它不也常常离家数日不归么?”
“可是……”
没了可是,老医馆已挨不住沉沉睡去。
孩子们对这回答很不满意,奈何大人们都忙得很,老医官已然是最“清闲”了的,他们懂事地不再打扰,决定自个儿去寻找真相。
正巧。
坊间流出一则奇闻。
说一坊民酒宴之后,乘船夜归,忽抬头望见桥头、屋檐有星星团团簇集。
正疑惑寒冬腊月,何来繁星?便见,一对星子向着小船忽然投下,落在船边,溅起几点冷水扑面,让他登时打了个激灵。没及回神,漫天繁星如雨急下,骇得他终于酒醒,才听清,“急雨”夹杂着凄厉的猫叫,他慌张匍匐船上,举灯细看,哪里是星星,分明是无数只猫幽绿的眼珠!
群猫争相投水,砸得河水沸腾,乱波急涌掀翻了小船,叫他跌落水中,冬日水冷,冻得他手脚抽筋,人直往河底坠。
不知呛了多少口冷水后。
幸有更夫路过,将他救上岸来,再看水中,水波静谧,活猫死猫一概皆无。
……
此事传出,坊间多以为是醉汉胡言,孩子们却放在了心上,一起到了传闻中那处河畔,悄悄揣了几衣兜饭团子。
饭团子是用陈旧杂粮与豆子蒸熟,再揉成团子,是本地人祭拜鬼神所用最次等的贡品,常被贫寒人家拿去供奉路边的野鬼毛神,譬如当初的某个十钱神,或者无名无姓的夭折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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