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哀叹道：“完了完了，本来还想着捕到此鹿后将此处恢复原样，现在看来实在是难上加难。”
霍去病听得他的话，微微嗤了一声，借力在一个翻倒的几案上一蹬，高高跃起，抓住了半空中的那一截流星索。流星索末端的金球还缠在白鹿的鹿角之上，他用力一拉，白鹿惊鸣一声，奋力反抗。霍去病将流星索在自己腕上掺了两圈，用力往后一拉，即便是白鹿劲道十足，碍于这向后的力，也不得不扼住了向前冲撞的势头。
一人一鹿相互角力，赵破奴见状，连忙一个前翻跃上了白鹿的背，抱住了鹿颈，尽力往边上一扭，本是为了将这白鹿掼倒在地，却不防这白鹿蹄子一滑，撞在了边上的一座镜台之上。
赵破奴简直是魂飞天外，连忙跳下去，看那匹软软倒地的白鹿，心中连道不妙，若是这祥瑞一头撞死了，不仅没有了请旨赐婚的筹码，怕是还要被笃信祥瑞的天子降罪。
霍去病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破奴，“怎么下手这般没轻重？”
赵破奴摸了又摸，从鹿首摸到了鹿的后蹄，确认这鹿还在喘气，才松了口气，“无妨无妨，只是撞晕了。”他弹了一下鹿角，“我这条命都差点给吓没了。”
霍去病将流星索往他身上一砸，没好气道：“我才真的是要被你给吓没了。”
赵破奴连忙拱手做出讨饶之相，笑着道：“多谢大司马骠骑将军出手相助，如此恩德高过山海，在下没齿难忘。”
霍去病也是松了下来，盘腿在地上坐下，“不必言谢，记得你我之间的赌约就好。”
他的腿一动便触到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低头一看，都是些金玉珠花之物，大约是方才撞倒镜台的时候落下的东西，看着都是从女子的妆奁之中散落出来的物什，幸好地上铺着地衣，那些娇贵脆润的玉饰件才并未摔坏。
赵破奴此时才有心思去打量周围，口中好奇问道：“不过此处是何处，这么多金玉，看着是多年无人居住了，居然还弥漫着一股香气，不知是什么名贵的香料。真是怪异，装饰得这样奢靡，如何又被封殿了？”
上林苑林禁苑，跨谷弥阜。东至鼎湖，邪界细柳。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缭垣绵联，四百余里。其中宫室林立，有苑三十六、宫十二、观三十五，星罗棋布。
霍去病十六为侍中，时常伴驾，出入宫禁，对于上林苑亦是颇为熟悉，却也从未来过此处。
莫说来过，便是听也未曾听过。
好好的一处宫苑，威严整丽，为何会封殿？
他若有所思地拂开面前一堆金玉之物，不知是什么被他拂了开去，撞在了镜台上，发出脆润的一声。
霍去病随意瞟了一眼，是枚玉件。
只这一眼，他的目光便顿住了。
那是一块小小的玉件，上面纹路浅浅，即便是积了灰尘，也难掩玉本身的温润莹光。
他将这玉饰件拾了起来，玉件是一块不规则的碎片，上面的纹路里积了灰，轻轻一吹，原本的字迹隐约可见。
他愣了一瞬，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心中沉沉的，似是浸入寒潭的石头，冰冷地沉下去，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霍去病不知是巨大的惊骇，还是由于飞灰侵入口鼻，竟是大声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赵破奴本来正在解鹿角上缠着的流星索，被他这剧烈的咳嗽惊了一跳，“如何，可有恙？”
霍去病似乎并未注意到赵破奴的关切，只是喃喃，“不……只是猜测……不过是猜测……”
赵破奴听见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微微一扬眉，伸手便要去探他额头，“你这不是被殿中什么鬼神附身了吧。”
霍去病摇了摇头，推开他探过来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哑，“附什么身，抓住了白鹿，还不赶紧走，等着陛下治我们擅离职守之罪么？”
赵破奴这才眉目一凛，想起时候不早，不再去注意霍去病的异样神色，迅速地便扛起那匹白鹿，离开了此处空置的宫苑。
二人的时间掐的也是极紧，等回到期门郎操练的校场时，陛下一行刚刚下了楼船，到达校场，不过是一前一后。
平日里也常常训练期门郎和野兽相对，囚笼是现成的，趁着白鹿刚醒，赵破奴连忙命人将其关入了笼子。
见君王仪仗遥遥而来，赵破奴呼了一口气，随霍去病一同参拜天子。
陛下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似是刚刚自丝竹歌舞之中浸润出来，“起身吧。”
他们起身的时候，赵破奴的眼神突然一顿。
一抹紫色，在他的眼眸深处，久久停驻。
紫草染制不易，紫色丝线织就的华服更是难得，皇后为了彰显节俭，向来不用这样昂贵难得的布匹，整个未央宫中也只有一人，日日穿着这样矜贵的颜色，深深浅浅，如同天边温柔的云霞。
云霞终究是云霞，与他这样的地上浊泥，终究是不在一处的。
即便极目望去，云霞累累似乎与地面相接，但那也不过是错眼而已，不停地往前才会发现，云泥终究有别。
李婕妤穿着一身绀紫色的云纹织锦深衣，外面拥着轻薄的裘衣，长发挽做瑶台高髻，发间不过一对紫玉长簪，看着轻简，却显出别样的清雅风姿。她侍立在陛下身侧，不知陛下对她侧耳说了什么，惹起她唇边一缕浮空春云般的轻笑，妩媚娇懒。
这笑意在触到起身的几位将领的时候，滞了一滞。
虽然在别人眼中，李婕妤的笑容并无二致，但是那如同惊鸿般瞬间掠过的停滞，却深深地印在赵破奴的眼眸深处。
赵破奴本来心中满溢的喜气，似乎是被针扎了一个口子，细细密密地全部漏了出去。
霍去病本来亦是有自己的心思，眼风不过是略略扫过，便看见赵破奴起身时手足不可察觉的一丝僵硬。
他看见侍立在君王身侧的李其姝，了然地轻轻一笑，知道赵破奴心中生出了几分犹豫，他无论如何都要加一把力，便侧身低语一句，“你所谓的承诺，原来便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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