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被窗棂分作一格一格，落在室内的地衣之上，照着上面卷曲的茱萸纹，悄然无声。
屋中静静的，静得能听见廊下乳母们的抱怨。
“这次侯府可是大大的光耀，听说在席间侍候的都赏了赏钱，你说我们这位女君还真是个福薄的，竟然发了疹子，害得我们也得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能离开。”
“不说这位小女君，便是她的那位生母，也是个没有福气的，你说，府上三位小郎君封侯，男君更是成了大将军，这样大的好事，她却偏偏撒手去了。”
“命薄的人，自然是受不住这么大的福气，这边是自己将自己克死的。你以为人人都似我们长公主殿下一般，福运连绵，连嫁三次，都是王侯么？”
她听见这些议论，心中愈发难受，似是有无形大掌揉捏，既是酸楚，又是委屈，可是她也不敢去斥责乳母们，只因那是长公主指派给她的乳母们。
她心中更泛上一层羞耻，为了自己的怯懦。
风吹开长窗，发出吱呀一声，惊破了她的思绪。目光看向那扇霍去病常常拿小石子敲击的窗，卫含光突然生出了一丝想要推开它的想法。
她将自己的被褥堆成人形，然后绑起自己的广袖，还不忘扯了一块纱巾，蒙上了自己的脸，然后自半开的长窗里爬了出去。
窗外是一堆假山石，假山石后是一株青松，每日推开窗便可见的景色，倒是很方便她爬出去。
十二岁的小娘子爬出了墙，看见外面的夕阳。
日光变化成浓酽的橘色，自温柔浅蓝的天际散落下来，映照着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街衢巷道，一片宁静的光辉灿烂。
她一个人行走在路上，路边并不热闹，因为这是贵人居住的尚冠里，没有别的里坊中那么多走街串巷的小贩，只有车马不紧不慢地沿着道路行进，御者高高地挥着鞭子，呼喝着家主的名号，令行人趋避。
她有些饿，走了好远，才找到了一个在巷口支着小摊卖餫饨的老者。
她是侯府的女君，身上自然没有银钱。
卫含光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餫饨，没有银钱便没有底气，不敢上前，但又实在是抵不过腹中饥饿。她想了想，摸下自己的一个耳坠，虽然不知道外间物价如何，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这一枚耳坠价值所在。
上面嵌的珍珠浑圆莹白，大约抵得过这一碗餫饨。
摊主见了耳坠眉开眼笑，正要送上一碗满满的餫饨给她，却被人拦住了。
拦着摊主的是个高大结实的少年人，身上穿着半旧的茶褐衫子，腰间挎着长刀，她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是一张肤色微黝，而眉目峻拔的面容，他的头发有些乱，齿间咬着草茎，微微咧嘴笑着，有些不羁，像是一个流浪的武者。
“一枚这么大的珍珠，换一碗餫饨，小娘子真是不懂长安之居住不易。”他手里捏着那一枚珍珠耳坠，笑了一下。
卫含光愣了一下，他是在取笑她。
她低下头，面上满是羞窘。
少年从怀里拿出几枚钱，扔给摊主，“小娘子不懂事，摊主你也昧着良心收下？”
老者讪笑着收了他的钱，转身又去煮餫饨。
少年将手里的耳坠放在卫含光面前的桌子上，转身去拿了自己的那碗餫饨。
少年胃口大，动作也快，卫含光才刚刚吹凉自己的汤水，他已经将自己的那碗餫饨吃得干干净净，颇没有规矩地打了个饱嗝。
卫含光愣了一愣。
在府里，莫说是打饱嗝了，便是她用膳稍微快一些，都会被乳母以不满的目光阻止。
少年察觉到了她的愣怔，毫不客气地问，“怎么，没见过打饱嗝？”
卫含光连忙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又点了点头。
少年扬了扬眉毛，口中咕哝一声，“怕不是个傻的。”便撩起衫子扬长而去。
卫含光看着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不知为何就想笑，微微一笑之后，又低下头来，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餫饨。
吃完之后，夕阳也已经逐渐淡薄，逐渐降临的是夜色，因着宵禁，摊主收拾好了东西也准备回去。
她立在空空的巷口，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往何处走。
在这一愣神的刹那，背后突然有一双手伸出，还未等她察觉便一把将她摁在了地上。
她奋力挣扎起来，但十二岁的小姑娘又哪里敌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她心中惶急恐惧，但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扭转局势，呼救声不过寥寥两下，便轻易地被那个男子捂住了口，除了低低的呜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此刻，突然有人影闪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到自己身后一声吃痛的闷哼，随即控制住自己手和口的掌骤然一松。
她跌落在地，趁机后撤了一人远的距离才敢回头看。
倒在地上的是个衣衫褴褛而身形健壮的男子，不知是被击中了哪里，躺在地上哎呦乱叫。
她的目光往上。
腰间的长刀，半旧的茶褐衫子，是日暮时见过的那个少年。
他看着脸上挂满泪珠的小娘子，小娘子也愣愣地看着他。
“看什么，哭都忘记了？”他又是一脚踹在那个男人身上，“再教小娘子一件事，夜间不要独自一人走在这样无人的闾巷之中，长安虽然宵禁，但夜色里埋伏着的蛇虫鼠蚁可不少。若是被这样的恶棍绑走了，不是被毁了清白，就是被卖进秦楼楚馆。”
他看见小娘子眼里扑通滚落的泪珠，又补充了一句，“嗷，也可能是先被毁了清白，再被卖进秦楼楚馆。”
卫含光更想哭了。
面巾被泪水沾湿之后黏在脸上，又闷又不透气。
她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无助，泪水便似是决了堤，再也停不下来。
少年看着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抹眼泪的小娘子，一开始高高挂起的神情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我说，小娘子，你再哭下去，这个恶棍都要被你淹死了，还是你想在这里一个人坐着，等下再遇见别的什么……”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小娘子一手抹眼泪一手抓住了他的衣摆，一点都不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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