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隆虑长公主的手放入锦被中，温声问道：“阿姐觉得身体如何？”
隆虑长公主微微一笑，眼角是不惑之年留下的细细纹路，“多谢陛下关切，一日一日，都是借来的命数罢了。”
天子细细地看着自己姐姐的眉眼，二姐不像大姐那般强势，也不像三姐那般默默无闻，她总是温柔和气地笑，如今回忆起来，残留在脑中的印象，皆是二姐浅淡和煦的笑意。
他顿了顿，问道：“阿姐，昔日隆虑侯一事，你可曾怨朕？”
隆虑长公主微微摇了摇头，道：“起先是怨过的，后来也就不怨了，他虽是我夫君，可你是我阿弟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天子的手，没有再疏离地称他陛下，“彻儿，不知是否是命数将近，我近来常常梦见母后，梦见她站在漪兰殿殿角，望着我笑，穿着那件薄兰色的襦裙，像是初夏盛开的藤萝一样好看……你还记得吗？”
她说起的，是刘彻十岁之前的时光，那时母亲还不是皇后，而是王美人，带着他们住在漪兰殿，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母亲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一点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才慢慢体会到，母亲帮着他斗倒了窦氏之后，才开始慢慢地展现出自己的威势和野心，因此在回想起母亲的时候，他始终带着一种亲切的怀念和奇怪的疏离感。
天子微微笑了笑，接道：“如何不记得，那时候我记得你常常会和三姐一起在廊下扑蝴蝶，而大姐就在一边和阿娇吵闹，谁也不知道，她们哪里有这么多可以吵闹的事情。”
久违的，他提起了陈阿娇。
而记忆中的这些人，是不会喊他陛下，而喊他彻儿的人。
父母已经长眠于阳陵，陈阿娇罢退长门，他身边还剩这三个姐姐，也只剩下这三个姐姐。
而如今，即将又要失去一个了么？
隆虑长公主道：“彻儿，刚刚那个医女，和母亲生得真像。”
天子想起阿皎，点头道：“不错，我初见时也被她的容颜所惊，而且她还会唱母亲常唱的那支歌谣。”
隆虑长公主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一些困意，“是么？那我可真想听一听啊……”
话未说完，已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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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皎是被陈偃赶出府来的，连同那一群面色愁苦的太医，大家在长公主府门前惺惺相惜地拱手道别。
陈偃方才还是一脸温情的孝子模样，转过身便将气都撒在他们身上，说他们医术不精岐黄不通，迟早将他们都赶出太常。
温姬拍了拍阿皎的手，本来轻松了些许的面色上又染了几分愁意，“长公主殿下，当真是无力回天？”
阿皎颔首。
温姬叹息道：“长公主殿下是个好人，可惜天不假年。”
阿皎观她神色，眉梢眼角皆是毫不掩饰的真实悲痛，心中暗暗纳罕，不知温姬和隆虑长公主殿下是什么交情。转念一想，难怪昭平君从来不来为难千金乐馆，原来是家中母亲与温姬交好。
温姬上了车之后，才缓了缓情绪，道：“后日是长公主殿下设宴，你随我一同去吧。”
阿皎脑中没有转过来，“长公主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设宴……”她明白过来，拍了拍脑袋，原来是平阳长公主设宴。做一个长公主，又一个长公主，都快把她闹晕了，“不过为何要我一同去？”
温姬被她拍脑袋的稚气举动逗笑，不过这笑也只是一瞬，“桃花要开了，阿皎，你可明白？”
如今三月将尽，城中桃花谢去，哪里还有桃花，不过是温姬精心培育出来的那一朵……
竟是这样……
阿皎想起方才陛下的脸色，犹疑道：“只是陛下如今……还有宠幸美人的心情？”
温姬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或许陛下正是需要一个美人来派遣自己的愁绪呢？”
阿皎不知为何想起霍去病来，心中微微一痛。
温姬却问了另一桩事，“听闻那日在平阳长公主的春日宴上，曹璧君欺负你了？”
阿皎想起那日情形，“也不算欺负到了，毕竟没脸的是她，我倒是半点事情都没有。”
温姬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问，“你且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给她动了什么手脚了？”
阿皎错愕。
温姬瞧她神色，有些纳闷地道：“你还真不知道？那春日宴后没两日，曹璧君便突然得了重病，太常的太医去瞧了，谁也说不出是得了什么病，只是昏昏沉沉的，颇多妄言，气得平阳长公主找人堵了她的嘴。这几日是好些了，偏又发起了斑疹，脸上一大片红疙瘩，看着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阿皎回过味来，莫不是那位间歇性嫉恶如仇的东方朔帮她报仇雪恨？
连太医也看不出来的无缘无故的病，大约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阿皎强自压抑着心中喜悦，故作惊讶道：“果真？我还真不知道。主事你可别这样看我，我可是谨记医德之人。”
唔，至于没什么医德的东方朔，便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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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皎还是随同温姬去了平阳长公主的寿宴，只是此次她并不是像先前那般用心妆扮，只是淡扫了脂粉，穿了一身湖水绿的春锦深衣，不至于在人前跌了温姬的面子。
这是平阳长公主的寿宴，不仅帝后驾临，陛下的亲信臣子也都随之而来，不知是否因为感伤于隆虑长公主的重病，陛下难得显露温情，为长姐赐下千金。
以阿皎和温姬的身份，自然是离得远远的，此刻也都随着身边的人伏拜下去。但是她微微一抬头，还是看见了那位传闻中“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的卫皇后，卫子夫。
今日她穿着皇后的常服展衣，与威严的天子立在一处，端庄和婉，风雅绝丽，如同一泓秋水，便是容色明丽的卫长公主，也不如其七分之美。
她身后的是尚未成年的石邑公主和诸邑公主，以及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太子刘据。
阿皎心中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幸而耳边有温姬小声地为她点明来人，将她从那种奇怪的感觉中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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