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皎却并不理会他，只是闭了眼，侧开脸去，“我乏了，师兄。”
郭行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卧榻之上，为她掖好被角，放下帷帐。离去之时，看见帷帐之内，阿皎侧身时影影绰绰露出的一段脖颈，不自觉地探出手去，却只触到软罗帷帐。
他的声音自帷帐之外传来，“阿皎，是否此生，你再不会信我？”
阿皎不答。
郭行继续道：“求娶文姬，并非我本意。阿皎，你可愿意，再等我两年？”
楼阁内一片寂静，只有阿皎平静而和缓的呼吸。
听见郭行沉重的，一步一步离开的脚步声，阿皎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复又缓缓闭上。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郭行的时候，那时候她八岁，阿爹在长生宗山门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后飘然而去，再不回头。
她立在山门里，看见阿爹脱下身上的雪色衣衫，随手一扔，衣衫落下万丈深渊，似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挣脱束缚，终于无牵无挂地飞去了那方广阔的天空。
她孤零零地立在山门，想哭，却牢记着温姑姑的话。要笑，笑起来才讨人喜欢。她勉强弯起唇角，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想去牵师祖的衣角，却被师祖挥手打掉。
所有的人都转身离去，她惶惑地立在那数百级的阶梯上，不知道该如何办。
直到有一个小小的少年，缓缓地自山脚下走上来，对着她伸出手，问道：“你叫阿皎是么？”
阿皎抬起头来，泪光里少年的脸，又清楚又模糊。
她看见他腰间的玉牌，上面写着，长生宗武道，郭行。
她知道，长生宗里有个八岁便被破格纳为武道弟子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郭行。
郭行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山路陡峭而曲折，他问她，“阿皎，你怕吗？”
阿皎点了点头，因为从来没有人带着她走这条山路，入山门两年以来，她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郭行的声音很沉稳，完全不像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他道：“那以后我陪着你走，那你就不怕了。”
她后来问过郭行，为何那一日，他会对着她伸出手来。
郭行只是淡淡地笑道：“或许是瞧你生得可爱，又或许是瞧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太丑。”
她不满他的搪塞，威胁着要给他下痒痒粉，他才讨饶，目光中带出一点莫名的沉静和晦暗，“或许是因为看着那样的你，我想起了从前的我，若是那时有一个人站出来，我便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如今这样不好吗？做未来的掌道人，甚至是掌门人？”
她不知道郭行的来历，只知道他无一亲人在世，不知道是祸起战乱，还是亡于饥馑。
郭行却是伸手抱住她，“有阿皎在我身边，就很好。”
他又问：“等阿皎及笄了，我就娶你好不好？”
娶她？
她想了想，“娶就是阿行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是，一直陪着。”他支着头在一边笑。
她道：“那好啊，等我及笄了，你就娶我。”
或许彼时笑言嫁娶的人，都是真心的吧。
其实冯师兄从来不曾给她扎过飞鸢，因为郭行扎的飞鸢足够精巧，飞在空中栩栩如生，每一年春日，他都会给她扎几个飞鸢，然后牵着她的手放飞，“若是想我了，就放一个飞鸢，放得很高很高，我就能看见。一看见飞鸢，我就知道阿皎想我了，马上就赶回来。”
后来她才知道，即便飞鸢放得再高，郭行也看不见，因为他的心越来越深，想的不再是和她游历江湖，也不再是她了。
郭行，郭行。
*********
三日之后，是阿皎的嫁期。并不是什么良辰吉时，只是将就着选了最近的日期，匆匆忙忙地备好嫁妆，将她送往敦煌郡，小细流庄。
沐浴、更衣、梳发、妆扮。
身后的媪妇为她点上唇脂，含笑移来镜鉴令她观看，“娘子今日甚美。”
铜镜之中，女子年华初成，鬓发如云，肌肤如玉，容颜如花，透出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娴静端庄来。
阿皎舒展广袖，微微勾起唇角。
镜鉴之中的女子，也微微地漾起微笑，仙姿佚貌，无可比拟。
被两个小弟子搀扶起，送入了楼阁之下早已停驻着的婚车之中。师祖未曾放松，她每日还是定量服食着软骨散。
婚车高大而奢华，四檐坠着金铃，她隔着半开的窗牖，看见骑马而来的护送弟子骑马分为两列，男子以郭行为首，女子以冯曦为首。
她缩回手，又将窗牖合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晴碧高空上似有盘旋而过的锐利苍影。
长生宗与小细流庄各自怀揣心思，对于出嫁事宜上也并不尽心准备，送嫁队伍即刻启程，自酒泉向敦煌而去。
连日赶路，日暮时已经抵达两郡交界之处，冯曦命车队停步歇息，对郭行道：“今日阴云密布，夜间恐有大雨，不如寻一处客舍歇息一晚，没日没夜地赶路，弟子们也疲累。”
郭行勒住缰绳，看天际堆积的重重阴云，颔首道：“就近寻一处客舍歇息，连日颠簸，也叫阿皎下车来走一走。”
冯曦略略挑了挑眉，“呦，师兄还真是关心小师妹呢。”
郭行瞥了她一眼，“师妹慎言。”
冯曦妩媚一笑，“慎言？还是请师兄慎行为好。”
郭行并不理她，策马上前，命车队寻就近的客舍住下。
等一行人到了客舍，果然下起了雨。
当夜风雨大作，随行的媪妇搀着阿皎下了车，阿皎一个踉跄，被前面的人一把稳稳扶住。
她都不用抬头，便知道是郭行。
她不着痕迹地松开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将身体的重量交给搀着她的媪妇，在她的搀扶之下，披上雨蓑，往后院去。
客舍颇为简陋，但急着避雨，也不能挑拣好歹，阿皎坐在婚车之中，并未淋多少雨，但是冯曦郭行等人皆是衣衫湿透。
冯曦一边用布巾擦拭着淋湿的额发，一边轻轻扣了扣后院正屋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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