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便拿过边上的冷水漱口，也顾不得这水干净与否，咕噜噜地用水冲荡齿间那股苦涩难言的味道。他倒是忘了，先前在金城，偶尔他和赵破奴饮醉的时候，阿皎就会煮解酒汤来，但是她喜欢往里面加枳子。
枳子能解酒毒，但是味道苦涩难言，第一次喝到的时候，他还以为被人投了毒。
他皱着眉想将这碗解酒汤倒了，就像之前做的那样，但是手顿了一顿，想到阿皎一早起来为他煮了解酒汤，若是随意泼了倒是浪费她一番心意，还是勉强喝了两口。
喝到第三口的时候还是受不住了，当即将口中的汤水吐了个干净。
托这碗枳子解酒汤的福，本来昏沉的醉意顿时被清空了。
他掀帐出来，随意走了几步，正好瞥见阿皎正在外面和一个年长的小月氏部落女人说话。
阿皎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一岁左右的娃娃，娃娃胖乎乎的，又爱乱动，她险些抱不住他，她手上平常戴着的那个银铃镯子此刻正被小娃娃拿在手中取乐。她也笑开来，一边逗弄着小娃娃，一边还能游刃有余地将药箱里的药拿给那个年长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普通的霜色的裙子，头发还似昨日那般结成松散发辫垂在身后，丰美乌润的发间巧妙地串着珍珠络子，似是疏疏落落的星子，别致又雅静。
霍去病想着，她倒是很爱珍珠。
她不过十六岁，游走于西域王国部落之间，能说许多种语言，也有一手好医术，似乎去到哪里都不会窘迫。
即使在他的军营之中，她也丝毫没有畏缩之色。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姑娘。
他素日不是在军营，便是在校场，结识的女子并不多，若说相处最多的，便是姨母卫皇后膝下的三个女儿，卫长公主、诸邑公主和石邑公主，还有舅舅家的表妹们。
十六为侍中，陪游出未央。
他平日里接触的，不是贤淑温柔的名媛，就是骄纵跋扈的贵女。他偶尔听她们说话，聊的是诗赋、女工、还有衣饰，她们是娉婷地养在高门中的海棠或是兰草，等待着良人为她们遮风避雨，精心养护她们的枝叶和花蕊。
而阿皎却好似是大漠里的山踯躅，再大的风雪之下也能生存，再多的风沙摧折也不畏惧，走到哪里，哪里便是繁花灿烂。
这样的姑娘啊……
他想。
他似乎想起昨夜醉意上涌的时候，吴楯在他耳边颇有深意地提了一句，“若以花喻女子，那阿皎就是盛放于大漠之中的山踯躅，此花玲珑可爱，历经严寒，不畏风霜，但植于高门大户，却会令此花萎顿枯败，失了颜色。”
吴楯当然也能看得出，面前这位年轻的郎君器宇不凡，深知他必然不是普通的汉军将领。
霍去病当时只是一笑，“此花玲珑可爱，吾亦悦之，然吾并无采折亵玩之心，任其肆意生长，亦是美事。”
吴楯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碗来与他相碰。
他对阿皎，的确有这么一些兴趣。
但也仅仅是些许兴趣罢了。
阿皎这样的姑娘，生于边塞，长于江湖，带着蓬勃盎然的生意扑面而来。
但他并未动过要将她收容于高门的念头。
阿皎开完药，将怀里的小胖娃娃交还给他阿娘，站起身来的时候看到霍去病正靠在帐子门口看着她，似是若有所思。
她收拾好药箱，走过去，“你今日出发？”
霍去病伸了个懒腰，“此处风物甚是宜人，我还想多游玩几日。”
阿皎“嘁”了一声，由得他去。
她今日还是挺忙的，帮部落里的不少人都瞧了病，此地缺少药材，幸好她平日里有将药材制成丹丸的习惯，虽然制成丹丸后药力有几分减损，但还是能派上大用处。
她在部落里转了一日，回来的时候身上挂了许多东西，肉干啦，小匕首啦，羊奶啦，都是病人家里送的。
回到帐子里的时候阿皎只觉得腰膝酸软，顾不得将东西摘下便躺在了床榻上。
“阿皎！阿皎！阿皎你在吗？”
阿皎才刚闭上眼，阿珂苏就大呼小叫地从外面跑进来，跳过来，生生把阿皎摇起来，扯着她的脖子喊，“别睡了快醒醒！啊呀快醒醒！阿勒川和大牛去决斗了！”
声音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阿皎被她摇晃得几乎要吐出来，懵懵地问，“什么？大牛是谁？”
阿珂苏喘过气来，道：“阿勒川今天去找了大牛，说要和他决斗，三天时间，两个人入连华山，谁能够射杀连华山里的白珠狼王，谁就能同你在一起！”
连华山是附近一座高山，因其山势巍峨，向来被小月氏人视为神山，山中有狼，狼群生猛，狼王统领狼群，最是骁勇。有见过狼王的人曾说狼王头上有一小块白色的圆形斑点，像是一颗白珠，百姓就叫它做白珠狼王。
阿皎吃了一惊、连华山被人视作神山，便是因为其山势巍峨，不好攀援，而其中狼群凶猛，曾有不少过路人命丧其口，他二人孤身进山，无疑是去送死。
她经历过狼群的追逐，知道那有多可怕。
阿皎不可置信道：“这二人是疯了不成？”
“是疯了，现在在石祭台那边盟誓呢。”阿珂苏道。
阿皎推开阿珂苏便往外面跑去。日暮了，牧人赶着牛羊归来，部落里一派静谧安宁，而阿皎心里却半点都安宁不起来。
石祭台外人声鼎沸，阿皎拨开面前的人群挤进去，看见霍去病和阿勒川面色皆是严肃，他们的唇边沾着一抹猩红牲血，手中各持着一个酒碗，碗中酒液激荡。
霍去病和阿勒川将碗中酒液各自倾倒一半，酒液倾洒在石祭台上，突然有人翻身跃上石祭台，打翻了二人手中的酒碗。
酒碗哐啷倒地，酒液泼在阿皎的裙子上，迅速地洇开了一片。
阿勒川愣了一下，“阿皎……”
阿皎顾不得他们两个见鬼了似的目光，怒道：“你们两个疯了么？什么鬼决斗？我答应你们什么了？我同谁在一起是你们决定的么？我是个人，不是随意给予的物件，不是可以拿来相让的牛羊，更不是谁赢了就归谁的赌注！你们要将自己的命泼出去我管不着，也拦不住，但是你们要死要活，别牵扯着我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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