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回湾的雾是乳白色的,浓得化不开,像一锅煮了千年的米浆。
陈九河把捞尸船停在湾口,不敢再进。
船头刚探进雾里,船底的龙骨架就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抓挠船板。
他趴在船舷边往下看,雾气在水面铺了厚厚一层,看不见水色,只听见水声——不是浪涛声,而是某种粘稠的、缓慢的搅动声,像汤勺在粥锅里划圈。
林初雪的水字留言已经干透,但陈九河记得她写字时手指的温度。
那种冰冷滑腻的触感,不像人手,更像鱼鳍。
她独自进入无回湾,要么是活尸脉的异化让她失去了理智,要么是“它”的召唤让她无法抗拒。
无论是哪种,都必须尽快找到她。
陈九河从船舱里取出一个陶罐。罐口用红泥封着,泥上按着七个指印——是他自己的血指印。
这是陈守仁留下的遗物之一,标签上写着“引路烟”。
他撬开封泥,里面是黑灰色的粉末,闻着像烧焦的鱼骨混着檀香。
他抓了一把粉末撒进雾里。
粉末触雾即燃,爆出一团团幽绿色的火星,火星在空中聚成一条蜿蜒的光带,向湾内延伸。
光带经过的地方,雾气短暂散开,露出下面的景象。
陈九河倒吸一口冷气。
无回湾的水,是黑色的。
不是污浊的黑,也不是深渊的黑,而是一种纯粹到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
水面平静如镜,但镜子底下,隐约可见无数人影在游动。
那些人影没有五官,只有轮廓,像纸剪的影子,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湾底。
光带延伸了三十丈,突然熄灭。
不是燃尽,而是被什么东西吞了——水面上浮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伸出无数条苍白的手臂,将最后一点火星拖进水里。
漩涡随即消失,水面恢复死寂。
陈九河咬咬牙,解开腰间的镇魂索。
二十一枚镇星钱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珠。
他将铜钱一枚枚取下,用麻绳重新串联,编成一条七尺长的钱鞭。
鞭尾系着那半截桃木剑,剑尖朝下,像个怪异的垂饰。
准备妥当,他撑起竹篙,将船缓缓划进雾里。
雾比想象中更浓。
进去不到三丈,就看不见湾口了。
四面八方都是乳白色,只能凭水声判断方向。
但那粘稠的搅动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张嘴在水下吮吸。
船行了大概一刻钟,前方突然出现一点微光。
是烛光。
橘黄色的、温暖的光,从雾气深处透出来。
陈九河循光而去,发现光源来自一艘破旧的乌篷船。
船停在湾心,船头挂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林”字。
林初雪的船。
陈九河靠过去,喊了一声:“小雪?”
没有回应。
他跳上乌篷船,船身晃了晃,发出“咯吱”的呻吟。
船舱的帘子掀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油灯放在矮桌上,灯芯燃了半截,灯油还是温的。
桌上铺着一张纸,纸上有字,是林初雪的笔迹:
“阿河,我看见镜子了。
它在水底,很大,照出来的不是我,是你。
不对,也不是你,是很多个你,从古到今,一代又一代,都是陈家的守棺人。
但每一代的脸上,都有鱼鳞。”
字迹到这里变得潦草:
“镜子在说话。
它说守棺印不是锁,是标记。
标记出谁是可以被替换的容器。
从大禹开始,每一代守棺人死后,魂魄都会被收进镜子,成为‘它’的一部分。
而活着的人,只是暂时的躯壳。”
最后一行字几乎难以辨认:
“我听见曾祖母在镜子里哭。
她说对不起,她说所有林家的女人,生来就是为陈家守棺人准备的‘活尸容器’。
活尸脉不是为了沟通死者,是为了容纳镜子里的魂魄。
当守棺人点亮第七颗星时,镜子里的魂魄就会...”
字迹中断。
纸的右下角,有几滴黑色的液体,已经凝固,散发出鱼腥味。
陈九河攥紧纸张,指节发白。
他早该想到的——陈守仁娶林素心,他和林初雪的命运交织,一切都不是偶然。
如果林家女人的宿命就是成为“活尸容器”,那林初雪现在...
“咯咯...”
水底传来笑声。
不是一个人笑,是千百个声音重叠的笑,男女老少都有,混杂着水流声,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笑声中,乌篷船突然开始下沉。
不是漏水,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往下拽。
船身迅速倾斜,陈九河抓住船舷,低头看向水下。
黑色的水面下,浮起一面镜子。
铜镜,直径至少一丈,边缘刻着蟠螭纹,镜面光洁如新,映出他的倒影。
但倒影里的他不是现在的样子——穿着古代的长袍,头发束起,脸上覆盖着青黑色的鱼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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