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缠绵悱恻的潮气,像是天地间一场永无止境的叹息。那雨丝细密而黏腻,沾衣不湿,却能在不知不觉间沁入骨髓,将裤脚管浸得沉甸甸、凉飕飕的,活像裹了一层吸饱了水的湿棉絮,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那份拖沓的重量。
父亲走在前面,高大的背影在迷蒙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他一手撑着把旧油纸伞,伞面上棕褐色的桐油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发白的竹骨;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两包用厚实红纸仔细包好的粗茶。茶叶是托同乡从凤凰山捎来的,虽非名贵品种,却已是父亲能拿出的最体面的礼数。他的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凸起,此刻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那两份茶砖捏进自己的掌纹里。
石板路被连绵的雨水浸得油亮,像一条蜿蜒的、暗沉的黑色河流,倒映着两旁低矮房屋那鱼鳞般密集的灰瓦屋顶,以及瓦檐上不断滴落的、串珠似的雨帘。雨水在石板的凹坑处汇成一个个小水洼,偶尔被匆忙走过的步履踩碎,溅起细小的、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南方雨季特有的味道——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微甜,还有远处韩江水汽氤氲的淡淡腥味。
我们要去的是东郊的土地庙。它孤零零地踞在城郊结合处一片略高的土坡上,离父亲做工的那个风波不断的工地不过二里地。据说庙里的庙祝李道长,在此地已然待了四十多个寒暑,从青丝壮年到白发苍苍,几乎成了这庙的一部分。人们都说,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连哪块铺地青砖下可能埋着半截前朝的旧碑,他都一清二楚。
庙门是那种老旧的朱红色,但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雨淋,早已褪成了暗淡的、近乎于灰褐的色调,像是干涸已久的血渍。门板上纵横着裂纹,门环是锈迹斑斑的铁环。父亲收起伞,斜靠在门边湿漉漉的砖墙上,然后伸手去推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发出的冗长嘶哑的声响,尖锐地划破了雨中的寂静,足以惊飞檐角缩着脖子躲雨的麻雀。扑棱棱一阵翅膀拍打声后,几只灰褐色的身影惊慌失措地窜入灰蒙蒙的天空。
那庙坐落在城郊山脚下,青瓦红墙,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只是墙根爬了些青苔,透着几分岁月沉淀的静穆。我们去时恰逢午后,庙里人不多,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鸟鸣,和着香炉里飘出的檀香,倒让人心里先静了几分。庙祝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见我们来,笑着迎上来,听父亲说明来意,便引着我们往正殿走。
正殿中央,关圣爷神像端坐高台,红脸长髯,身披绿袍,左手按剑,右手持《春秋》,目光炯炯,似能看透人心。我刚迈进殿门,忽然觉得浑身一暖,先前总缠绕着我的寒意竟散了大半。父亲拉着我跪下,递过三炷香,我恭恭敬敬点燃,插进香炉,抬头时,却猛地愣住 —— 方才还威严肃穆的神像,嘴角竟似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上一次见到李道长,还是在父亲那闹得人心惶惶的工地上。那时,祖叔刚好从广西老家风尘仆仆地赶来看我。工地上接连出事,夜半异响、工人撞邪,传得沸沸扬扬。贾老板没了法子,经人引荐,请来了这位据说颇有道行的李道长。祖叔年轻时也涉猎过一些民间法术,两位老人便一同起了法坛,焚香念咒,画符驱邪,算是暂时压住了场子,工地方才得以勉强复工。具体情形父亲讳莫如深,我只记得那几日工棚里烟雾缭绕、香烛气味久久不散,以及大人们脸上那种如释重负却又隐含着不安的复杂表情。
院子不大,中央一棵巨大的老榕树,枝桠虬结,气根垂落如老者的长须,遮天蔽日,几乎笼罩了大半个院落。树荫下摆着一张表面被磨得光滑的石桌,旁边散放着几个石凳。桌上倒扣着几个粗陶碗,碗沿还沾着些许红桃粿的鲜艳碎屑和油渍——想必是今早刚有虔诚的乡民来此“拜老爷”,祈求平安或还愿。
李道长正蹲在屋檐下的石阶旁,用一个铁钳子拨弄着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里的灰烬。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对襟衫,宽大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露出底下粗布的经纬。他身形干瘦,背微驼,听到我们进门的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皮肤是长年户外劳作的古铜色。他的眼睛有些浑浊,眼白泛黄,但目光扫过来时,却有种异常的清明和穿透力,在我们身上缓慢地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父亲手里那两包显眼的红纸包上。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早就料到我们的来意。
“关师傅,”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用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打磨过,“是为工地的事来吧?”
父亲连忙上前两步,微微躬着身,将手里的茶包递过去,语气放得极为缓和恭敬:“阿伯眼尖。实在是……前几日工地又接连出事,不得安宁。开挖掘机的徐工友夜里撞了‘东西’,胡言乱语,现在还躺在家里发高烧;贾老板前天晚上开车回去,好端端的竟撞了路边的树,人现在医院里躺着……唉,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又来叨扰您老人家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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