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庙外认了“契爷”之后,村子似乎真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屋顶夜间那粘腻的爬行声和含糊的低语消失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散或禁止了。路过村口老井时,那股子钻裤脚的阴冷寒气也淡了许多,虽然我依旧不敢靠近,但不再觉得那井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地盯着我。甚至连仓库里那次的惊魂遭遇,也仿佛真的成了一场被过度解读的噩梦。
日子仿佛被一只大手强行掰回了“正常”的轨道。我和弟弟、伙伴们玩耍,帮祖婶做些零碎家务,听父母商量着明年开春是不是真要送我去镇上读小学的事。阳光下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切看起来都和别的普通村庄别无二致。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变化不在外界,而在我的感知里,更在那份沉重如枷锁的“名分”之中。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转化了形态。它不再是突如其来的惊骇,而是一种弥散在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隐性的“注视”。有时我独自在院子里晒太阳,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在墙缝后、甚至在高远的天空上,冷漠地“看”着我。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是一种确认般的巡视,确认它的“所有物”是否安在。
祖叔抽烟抽得更凶了,那呛人的烟味几乎成了他的铠甲。他看我的眼神愈发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松了一口气的疲惫,但更深处,是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甸甸的负罪感。仿佛他用一个沉重的秘密,替换了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刻满符文的赶牛棍,眼神飘向老鸦冲的方向,喃喃自语:“稳住了…暂时稳住了就好…”
“契爷”的名分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它似乎提供了一种保护,阻隔了那些过于直接和凶险的侵扰,但它也像一根线,牢牢地系在了我的魂魄上,线的另一端,则深深埋在那座青面红脸、邪异莫名的破庙深处。我能模糊地感觉到那种联系,不强烈,却无法挣脱。它让我在获得短暂安宁的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我与此地某种深藏的、非人的力量,产生了无法切割的关联。
父母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们只是高兴地看到我身体似乎结实了些,晚上不再惊悸啼哭。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我去镇上读书的事情,甚至开始攒钱准备学费和新书包。看着他们充满希望的脸,我心里堵得难受。他们以为我是去奔向更广阔的天地,殊不知,我可能是带着一个沉重的“债主”,离开这个它力量最盛的地方,去往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隐藏着其他规则的世界。
一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走到了村尾,远远地望着那座被杂草和藤蔓半掩的破庙。我不敢靠近,甚至比认契爷之前更怕靠近它。因为以前怕的是未知,是里面可能冲出来的东西。而现在怕的,是那种已经确立的、冰冷的“联系”。我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知道我来了。
夕阳的余晖给破庙镀上了一层残破的金边,却丝毫无法减轻它的阴森感。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清晰地看到,庙门口那丛枯黄的野草,无风自动,异常诡异地向着我的方向倒伏了一下,像是……一个冰冷的回应。
我吓得头皮发麻,转身就跑,一路冲回家,心脏狂跳,直到看见祖叔蹲在门槛上抽烟的熟悉背影,才稍微安定下来。
祖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村尾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血瞳鼠,没有水怪,也没有鹞鹰。只有那座破庙,庙里那尊神像依旧青面红脸,长须垂胸。但它没有动,只是那双石刻的眼睛,仿佛透过梦境,冰冷地、持续地注视着我。没有威胁,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纯粹的、物主般的审视。
我惊醒了,却没有以往噩梦的惊恐冷汗,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处可逃的冰凉,从梦境蔓延到心底。
父母终于做出了决定。过完这个年,就送我去镇上的小学念书。手续托了亲戚在办,母亲开始为我缝制新衣,父亲偶尔会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到了镇上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我点头,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冰。离开的日子越近,那种无形的束缚感似乎就越清晰。我不知道离开这片滋生它的土地,那位“契爷”会如何反应?是力量减弱,还是会因此被激怒?城镇里,有没有能察觉或者制约这种东西的存在?
祖叔在我临行前一夜,把我叫到他的屋里。他从那个宝贝木柜最深处,取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块暗沉沉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些扭曲复杂的符文,中央却空着,没有神像也没有名号。
“这个……你收着。”祖叔的声音干涩,他将木牌塞进我手里,那木头触手冰凉,却奇异地带着一丝祖叔常用的烟丝味。“放在枕头底下,或者贴身带着……万一……万一觉得不对劲,就想想阿叔,想想咱家的灶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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