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七年的初春,寒意未消,醉仙楼后院那棵歪脖子槐树却已冒出了些许嫩绿的芽尖。
十一岁的江浸月,身形如抽条的柳枝,又拔高了些许。
尽管依旧是粗布旧衣,尽管长期的劳作在她手上留下了薄茧,但那张脸,却如同被春风拂过的花苞,日渐舒展出令人心惊的美丽。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警惕。
这份日渐藏不住的美貌,终于引起了老鸨徐嬷嬷更多的“关注”。
一日,她被叫到徐嬷嬷跟前。
徐嬷嬷端着鎏金手炉,上下打量着垂首站立的月奴,目光像评估货物般锐利而挑剔。
“嗯,倒是没长歪,比预想的还强些。”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总在后院刷马桶,也糟蹋了这块料子。”
月奴心中一跳,不知这变化是福是祸。
“从今天起,你不用在后院干杂活了。”
徐嬷嬷慢悠悠地说:“去西厢巧娘那里,给她当贴身丫鬟,伺候她起居。”
巧娘?月奴听说过这个名字。
曾是醉仙楼红极一时的花魁,琴棋书画俱佳,尤其一手琵琶,据说能引得满堂宾客落泪。
只是年华易逝,如今已是三十出头,门前冷落鞍马稀,成了楼里无人问津的过气角色。
“巧娘虽然现在很少接客了,但本事还在。你跟在她身边,机灵点,学着些。”
徐嬷嬷的话意味深长:“若是能得她一两分真传,将来……也好派上用场。”
月奴明白了,这是要她开始“学艺”了。从一个纯粹的粗使丫头,变成了有“培养”价值的潜在棋子。
她低下头,恭敬地应了声:“是,嬷嬷。”
然而,等待她的,并非想象中的技艺传授,而是另一重更为精细的折磨。
西厢是醉仙楼里较为偏僻的角落,居住的大多是像巧娘这样过了气的姑娘。
房间虽不算破败,却透着一股陈腐的寂寥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和淡淡药味混合的怪异气味。
巧娘坐在梳妆台前,背影消瘦,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水红色寝衣,头发随意挽着,露出的一段脖颈苍白细瘦。
她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小心翼翼地往眼角涂抹脂粉,试图掩盖那细密的纹路。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厌烦:“来了?真是晦气,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得替嬷嬷带个小累赘。”
月奴屏住呼吸,轻声道:“巧娘姐姐,月奴来伺候您。”
“姐姐?”
巧娘猛地回过头,一张虽残留着昔日风韵却已刻满岁月和失意痕迹的脸庞上,满是讥诮,
“谁是你姐姐?少来套近乎!不过是嬷嬷扔过来的一个小玩意儿罢了。”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月奴年轻光洁的脸上,尤其是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嫉妒与怨毒。
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这样的青春和资本,可如今,只剩下镜中日渐憔悴的容颜和窗外无尽的冷落。
“愣着干什么?”
巧娘突然厉声道:“没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吗?还不快扫干净!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从这一天起,月奴陷入了巧娘乖戾脾气的泥沼。
这位过气花娘将自身所有的失意、愤懑和对年华老去的恐惧,全都变本加厉地倾泻在这个沉默的小丫鬟身上。
天不亮,月奴就必须起床,烧好热水,准备好巧娘的洗漱用具。
巧娘睡眠极浅,稍有动静便会大发雷霆,月奴只能像猫一样踮着脚走路。
清洗巧娘的裹脚布是最令人作呕的活计之一。
那长长的白布,带着汗渍、血污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旧气味,每每让月奴胃里翻江倒海。
巧娘却偏要她用手细细地搓洗,不能留下一丝污迹。
“用力点!没吃饭吗?洗不干净今天就别想吃饭!”
巧娘尖利的声音时常在耳边响起。
倒夜香也是她的每日功课。
那沉重的木桶,对她而言依旧是个负担。
她必须在天亮前,趁着无人时,悄悄提到后院指定的角落倒掉、刷净。
春日清晨的寒风,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让她瑟瑟发抖。
有一次,她脚下一滑,险些将污物洒在自己身上,换来巧娘一顿刻薄的嘲讽:“真是蠢笨如猪!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活该一辈子当下贱胚子!”
非打即骂成了家常便饭。
巧娘心情稍有不好,随手拿起手边的鸡毛掸子、绣花撑子,甚至只是团扇,都会没头没脑地朝月奴打去。
有时是因为茶水太烫,有时是因为梳头扯痛了她,有时,仅仅是因为她看着月奴那张日渐出色的脸,心里不痛快。
月奴身上常常带着青紫的痕迹。
她从不哭喊,只是咬紧牙关默默承受,那双黑眸愈发沉静,沉静得像一口古井,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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