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餐厅里流淌的暖昧灯光和轻柔音乐，并未能驱散丁陌心头那片自梦境带回的寒意。与南造云子的晚餐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结束，他体贴地将其送上等候的汽车，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依恋的温柔笑容。直到汽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深处，他嘴角的弧度才缓缓敛去，眼神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冷水。
南造云子这块棋，已经按照他的预期落子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棋局的变化。但他深知，绝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松本优子那条猎犬的鼻子太灵，直觉太准，必须做好她突破一切阻碍，强行推进调查的最坏打算。
他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
回到领事馆宿舍，丁陌没有立刻休息。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如同融入了夜色的一滴水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宿舍区。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领事馆后侧一条堆放杂物的小巷，动作敏捷地翻过一道低矮的围墙，落在了隔壁一条更为僻静的街道上。
夜晚的上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并未沉睡。霓虹灯在远处闪烁，黄包车的铃声偶尔划过夜空，更深沉的阴影里，则隐藏着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脉搏。
丁陌的目的地，是位于闸北区边缘的一家小面馆。门脸破旧，招牌上的油漆剥落大半，只能勉强认出“老张记”三个字。这里是线人中村偶尔会来喝一杯劣质清酒、排遣心中苦闷的地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油烟、廉价酒水和汗液的气味扑面而来。店里灯光昏暗，只有两三桌客人，都是些看起来失意潦倒的底层日本侨民或浪人。丁陌的目光扫过角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中村独坐在一张小桌旁，面前摆着一壶酒和一碟几乎未动的毛豆，头深深地埋着，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丁陌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中村对面的空位坐下。
中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清是丁陌后，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惶恐：“竹……竹下君？您怎么来了？”
“路过，看到你在这里，进来坐坐。”丁陌的语气很平淡，仿佛真是偶遇。他招手向老板也要了一壶同样的酒。
中村显然不信，但也不敢多问，只是更加不安地搓着手。
酒上来后，丁陌给自己和中村各倒了一杯。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默默地喝着这寡淡而辛辣的液体。中村也不敢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几杯酒下肚，中村的脸上泛起红晕，胆气似乎也壮了些许。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沮丧：“竹下君，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熬了。每天看着那些文件，听着那些计划，想到可能又有无数人因此家破人亡……我……”他摇了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眼中流露出痛苦和迷茫。
丁陌知道，中村的厌战情绪和良知，是他能够控制这张牌的关键。他没有直接安慰，而是顺着他的话，用一种同样带着些许沉重和忧虑的语气说道：“是啊，时局艰难。外有强敌，内有……纷扰。就连领事馆内部，现在也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中村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您是说……松本主任的调查？”
丁陌点了点头，拿起酒壶，慢条斯理地给中村重新斟满，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中村君，你在资料室，消息应该比我更灵通。松本主任最近……动作似乎越来越大了？我听说，她不仅在内部频繁约谈，似乎还动用了特高课的外部资源，在调查一些陈年旧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中村最敏感的神经。
中村的脸色微微一变，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他犹豫了一下，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将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
“竹下君，您……您要小心。松本主任她……她确实没有停下。我前两天，无意中听到她带来的一个助手在资料室打电话，语气很急切，好像是……是在催促关东军那边，尽快调阅一份关于……关于竹下家族在满洲旁系的更详细档案。”
丁陌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关东军！满洲旁系档案！
松本优子果然没有放弃这条线！她竟然直接将手伸到了关东军情报部门！这远远超出了领事馆内部调查的范畴，说明她的怀疑已经强烈到需要调用更高级别资源来印证的地步！
中村没有注意到丁陌瞬间的异样，继续低声道：“而且，她似乎对您之前在京都那九个月的‘病休’记录也存有疑虑，好像在暗中寻找当年可能知情的、现在已经离开京都的那位小野郎中或者其他相关人员……”
丁陌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松本优子的调查，比他通过梦境窥探到的，还要深入和具体！她不仅在意识层面构建了怀疑网络，更在现实层面，调动资源，试图从物理上凿穿他精心构筑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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