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湖南的夏天,湿漉漉的,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厚毛巾,糊在人的口鼻上。永州这地方,自古多山水,也多精怪传说。潇水蜿蜒着,水汽氤氲上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和樟木的苦涩,终日不散。那年,我们都在等一个老人的死亡。
老人叫蒲巧妹,是江永县普美村人,官方记录里,她是“女书”最后一位自然传承人。所谓“女书”,是只在女人间流传的神秘文字,蚊足般纤细,斜斜地写在纸扇、手帕或布帛上,男人不识,也不许识。它像一道幽暗的河流,在女人们的枕边、灶间、纺织机旁秘密流淌,承载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悲欢。
官方记录到此为止。但我们村里老辈人知道,蒲巧妹守着的,不只是一门快要失传的技艺,更像是一个与鬼神签订的、即将到期的契约。
空气里的霉味似乎更重了。
我记得那是七月最闷热的一个傍晚,天色黄澄澄的,像一块将腐的琥珀。蝉声嘶力竭,叫得人心里头发慌。蒲巧妹那间低矮的木屋里,已经断续传出女儿、孙女们压抑的哭声。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沉默地守在屋外,她们的脸上没有太多悲戚,反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仿佛在等待一个仪式的完成。她们的手,下意识地在衣襟上勾勒着某种曲折的笔画——那是女书的残影,是刻在她们骨血里的密码。
我那时年轻,被派去帮忙,守在院子的角落里,能闻到屋里飘出的、混合着草药和衰老气息的酸腐味道。感官在这种氛围里被无限放大。眼睛能看到蒲巧妹床前那盏煤油灯跳动的火苗,把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耳朵能听到她喉咙里那口拉风箱般的痰音,以及窗外潇水河面传来的、空洞的水流声;鼻子能嗅到死亡逼近时,那种特有的、冰冷的铁锈气。
蒲巧妹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轻的絮语,用的是女书音。她的女儿俯身去听,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油腻的枕头上。那不是在交代遗言,更像是在吟唱,或者说,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缥缈,像一根即将断裂的游丝。
终于,那口痰音停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怪事发生了。
先是那盏煤油灯,火苗“噗”地一声,自行拉长,变成一种诡异的幽蓝色,把整个屋子映得如同水底。然后,屋里所有存放女书文本的地方——那个褪色的樟木箱子、床头暗格、甚至女儿媳妇们贴身收藏的帕子——都同时冒起了青烟。
没有明火,只有烟,带着一种陈年纸张和特殊墨料混合燃烧的异香,那香味不呛人,反而有种奇异的甜腻,让人头晕目眩。
“来了……”守在外面的一个老妪喃喃道,声音干涩。
屋里顿时一片慌乱,夹杂着惊叫。但没人敢去扑救。只见那些写在宣纸、绢布上的女书文字,仿佛有了生命,在青烟中扭曲、挣扎,然后无声无息地化作片片灰烬。那不是普通的燃烧,更像是一种……自我消解。灰烬是银白色的,极其细腻,并不飘散下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升腾到屋梁下,汇聚在一起。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每个人的脚踝。我感到脊背一阵发麻,汗毛根根倒竖。空气中的甜腻香味更浓了,混合着越来越清晰的、河水深处淤泥的味道。
银灰色的灰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翻滚、涌动,如同一条躁动的河流。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尘埃,开始重新组合,排列成一行行巨大的、清晰可辨的女书文字!那些字悬浮在那里,散发着微弱的、冷冰冰的白光,映照着下方一张张惨白惊骇的脸。
没有人认得所有的字,但那种文字的形态,她们是刻在骨子里的。几个识字的老女人,包括蒲巧妹的女儿,仰着头,嘴唇哆嗦着,试图辨认:
“彼……彼苍者天……歼我……良人……于……苍梧之野……”
那是极度古奥的音调,从蒲巧妹女儿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恐惧。灰烬文字还在不断显现,叙述在继续。
透过那些断续的句子和在场老人们的后续拼凑,一个被官方史书彻底湮没的、毛骨悚然的起源故事,在冰冷的白光和甜腻的异香中,缓缓展开——
那不是舜帝南巡,二妃千里寻夫,泪洒斑竹的优美传说。至少,不完全是。
故事里,舜帝确实死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他的两位妃子,娥皇与女英,一路追寻至此。她们得到的,不是伟岸夫君的陵墓,而是洞庭湖与潇水流域原始、野蛮、充满瘴疠与巫蛊的残酷环境。部落酋长觊觎她们的中原美貌与身份,更畏惧她们可能带来的权力变革,于是设下毒计。
她们不是忧郁而死,而是被囚禁、被凌辱、被作为祭品,献给了这条喜怒无常的潇水河。在临死前,她们饱含的不仅是思夫的悲苦,更有滔天的怨愤、刻骨的诅咒以及对自身遭遇的无尽屈辱。那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无法用当时任何已知的文字来表达(那些文字属于男人,属于权力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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