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这件事,发生在1998年秋天的云南迪庆,关于一个叫旺堆的转经人,和那座被称作卡瓦格博的神山。这事儿在迪庆的老人们嘴里传了又传,添了不少神秘色彩,但也有人死活不信,只说那是高山缺氧造的幻影。可旺堆赌咒发誓,说他亲眼所见,那景象,生生改变了他往后的一生。
旺堆那时四十来岁,是个牦牛贩子,常年在雪山脚下讨生活。他算不上顶虔诚的人,转经诵佛,多半是为了保个路途平安,心里惦记得更多的,是盐巴的价钱、牦牛的蹄铁。他那张脸,被高原的风和紫外线雕得又黑又糙,像块裂了纹的紫檀木。出事前些天,他刚折了一头上好的健牛,心里正窝着一团火,又闷又痛,觉得这菩萨拜了也是白拜。
那天凌晨,冷得邪乎。星星冻得像一把撒在天鹅绒上的碎玻璃,扎眼地亮着。旺堆因为心里不痛快,比往常更早地离开了借宿的牧人帐篷,背着简单的行囊,揣着那串被他摩挲得油光水亮的念珠,独自往雪山脚下那条转经路走。空气稀薄而清冽,吸进肺里像含着冰针。四周静极了,只有他脚上的旧皮靴踩在碎石和冻土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传出去老远,又给空旷的山谷弹回来,显得格外寂寥。
他埋着头走,心里盘算着今年的收成,对周遭一切近乎麻木。也不知走了多久,东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卡瓦格博那巨大的、金字塔形的山体还隐在沉沉的墨蓝色里,只有一个威严而模糊的轮廓。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点声音。
起初极细微,像一根极细的银丝,在极高的地方颤动着。旺堆停住脚,侧耳细听,以为是风吹过某个冰裂缝。但那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风鸣,是诵经声。一种非常古老、低沉、仿佛来自大地肺腑的共鸣声。它不像是从某个特定方向传来,而是弥漫在整个清冷的空气里,包裹着他,渗透进他的骨头缝。声音里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旺堆听不懂具体的字句,但那调子他依稀认得,是寺庙里极古老的仪式上,喇嘛们用喉音诵出的,关于莲花生大师的赞颂和开光经文。
他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汗毛悄悄立了起来。这荒郊野岭,凌晨时分,哪里来的法会?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怀疑是自己没睡醒,或者是前几天丢牛的懊恼产生了幻听。可那诵经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洪亮、庄严,如同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洪流,在山谷间回荡、叠加,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卡瓦格博峰。
就在那一刹那,太阳的第一缕光芒,像一柄金色的利剑,猛地劈开了东方的天际线,正好射在雪山的尖顶上。
旺堆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那不是寻常日出时的金光镀雪。整座卡瓦格博峰,从山巅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下方的阴影还是一片沉郁的蓝黑色时,通体变得晶莹剔透,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内部自带的光晕。那不是雪的光,不是冰的反光,那真真切切,就像一座用整块巨大无比的水晶雕琢而成的佛塔!塔身层次分明,有着清晰的檐角和无数的凹凸面,每一个切面都折射着初升朝阳的光芒,流淌着七彩。它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神圣、寂静,又带着一种非人间的、令人心悸的壮美。
旺堆张着嘴,冰冷的空气灌进去,他却感觉不到。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冻硬的土地上,手里的念珠被攥得死紧。恐惧和敬畏像冰水一样,从他头顶浇下,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羊毛,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景象超出了他几十年生命里所有的认知。
诵经声在这时达到了顶峰,那不再是飘渺的声音,而像是从那座巨大的水晶佛塔内部发出的轰鸣,带着洗涤灵魂的力量,也带着碾碎一切渺小存在的威严。
他的目光,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落在了山脚下那片广阔的明永冰川上。冰川原本是灰白和幽蓝交织的颜色,此刻,却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作用下,开始浮现出图案。
先是淡淡的金线,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笔,以冰面为帛,勾勒出复杂到极点的几何图形。外圆,内方,层层叠叠的宫殿、城门……图案越来越清晰,色彩也越来越鲜明,赭石的红,孔雀石绿,金粉的黄……那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正在熠熠发光的曼荼罗坛城!图案精密、对称,充满了宇宙的奥秘感,仿佛神灵亲手绘制的蓝图。
旺堆看得痴了,也吓得狠了。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他是个粗人,不懂曼荼罗深奥的义理,但他知道,这是佛菩萨的净土,是神圣无比的所在。它此刻,就如此清晰地、奇迹般地显现在凡俗的冰川之上。
然而,神圣的景象并未持续。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光线变得强烈而平常,那回荡在山谷间的诵经声,如同来时一样突兀地,开始减弱、飘远,最终消散在空气里,留下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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