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秋,岳阳楼的老守楼人陈青山做了个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条银鳞鱼,在洞庭湖的波涛间游弋。月光如碎银洒落水面,他摆尾向下深潜,竟见水底沉着四座重叠的楼阁——宋时的木构简朴,元代的粗犷,明代的精巧,清代的繁复,像被时光遗忘的积木堆叠在一起。最深处,有个青衫文人正伏案书写,墨迹化作气泡向上飘升。
陈青山惊醒时,窗外正传来第三更梆子声。
他是岳阳楼最后的守夜人,六十二岁,守楼已四十五载。年轻时亲历过楼体在特殊年代被部分损毁又修复的岁月,左腿那道深疤就是当年搬运梁木时留下的。退休申请批下来三年了,他迟迟未交钥匙,说“楼里有东西拽着俺的魂”。
今夜显然不同。农历八月十五,本该月圆,却无端起了大雾。雾气粘稠如糯米浆,把整座楼裹得严严实实。陈青山提着他的老马灯巡楼,木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比往常沉闷,像被什么压着嗓子。
登上三楼,他凭栏眺望——或者说,试图眺望。雾太浓,连湖岸线都吞没了。正当他转身欲下,背后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谁?”他猛回头,马灯的光晕在雾气中搅出一团昏黄。
无人应答。但空气中飘来墨锭研磨的气息,混杂着陈年宣纸的酸味。他自幼嗅觉灵敏,这味道他记得——是上等松烟墨,很多年没闻到了。
他循着气味走向《岳阳楼记》的雕屏。黑暗中,那些字迹仿佛在蠕动,像一群蛰伏的墨色蜉蝣。他伸手触摸“先天下之忧而忧”,指尖传来的不是木头的凉,而是某种温润,仿佛刚刚被书写完成。
突然,湖面传来裂帛之声。
浓雾被无形之手撕开一道口子。月光惨白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湖面——而陈青山看到了此生无法理解的景象:
洞庭湖上,同时映出四座岳阳楼的倒影。
最近处是宋式,飞檐斗拱简洁有力,倒影随波轻摇;稍远处元楼厚重,轮廓粗犷;明楼精雕细琢,清楼层叠繁复。四座楼影并非静止,而是如胶片叠加般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从水中直立起来。更骇人的是,每个倒影的窗口都隐约有人影晃动,服饰各异,宋袍元褂,明冠清辫,隔着千年时光相互对望。
陈青山腿一软,抓住栏杆才没摔倒。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莫怕。”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僵硬转身,看见个青衫文人站在雕屏前,身形半透明,手持毛笔,面容清癯——正是他梦中深潜所见的那个。
“范…范公?”陈青山声音发颤。
文人微笑不答,只将笔尖在虚空一点。霎时间,整座岳阳楼活了——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而是木质更原始、气息更古老的版本。烛火自燃,照亮了楼内陈设:宋式家具、青瓷笔洗、展开的卷轴。窗外四重楼影旋转起来,像被拨动的时光轮盘。
“此楼聚千年文气,今夕月晦雾浓,时空薄弱,故显异象。”文人轻声道,“汝守楼数十载,心神已与楼通,故能见之。”
陈青山想逃,左腿的旧伤却阵阵抽痛,将他钉在原地。他想起父亲临终的话:“青山,这楼啊,它认得自家人。”
幻象开始侵袭他的感官。
他闻到庆历四年的酒香——是范仲淹好友滕子京遣人送来的“洞庭春”;指尖无意识划过墙壁,触感忽而粗糙(宋),忽而滑腻(清);耳边响起无数朝代游客的喧哗、诗吟、恸哭。最清晰的是范仲淹的书写声——毛笔划过宣纸,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余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那声音吟诵着。
突然,所有幻象扭曲。欢歌变成兵戈相击,文雅诗会化作烈火焚楼。陈青山看见元代兵卒挥刀劈砍梁柱,明代工匠在硝烟中紧急修复,清代官员指着被白蚁蛀空的榫卯摇头叹息…岳阳楼的千年伤痛如潮水涌来,冲击着他的意识。
“它们…它们一直在疼。”他喃喃道,捂住心口。
范仲淹的幻影叹息:“楼非木石,乃人心所铸。忧乐俱存,方为完整。”
陈青山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愿交钥匙,并非恋栈,而是潜意识里感知到楼的“疼痛”,像老狗守护受伤的主人。
但恐惧仍在升级。
四重楼影开始向中心挤压,时空似乎要崩塌。元楼倒影中冲出个浑身湿透的守夜人(或许是某代溺亡的前任),面目浮肿,直勾勾盯着他;清楼窗口有个穿官服的(像是修缮官员),机械地重复着“塌了,全塌了”的口型。最可怕的是宋楼基座下,无数工匠的幽影在垒砌砖石,他们的号子声变成哀嚎:“撑住…撑住啊…”
陈青山蜷缩在地,几十年的无神论彻底瓦解。他想起自己在这楼里度过的一生:三年自然灾害时在楼顶种红薯果腹,文革时冒险藏起部分匾额,改革开放后给第一批外宾当讲解员…每一次楼难,他都陪着。
“俺…俺只是个小人物。”他对范仲淹的幻影哽咽,“扛不起千年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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