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亲王府的世子李珩，是京城宗室子弟中有名的“小古板”。年仅十岁，行事却已是一板一眼，规行矩步，比他那以严谨闻名的父亲李瑞年轻时，似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晨起问安、读书习字、骑射课业……每日的日程雷打不动，完成得一丝不苟。王府里的嬷嬷常拿他做榜样教育小丫鬟：“瞧瞧世子爷，这才叫天家气度，规矩方圆！”
这日，王府举办一场小宴，招待几位宗室叔伯。李珩作为世子，自然要出席作陪。他穿着小小的亲王世子礼服，坐在父母下首，背脊挺得笔直，应对问答滴水不漏，礼仪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几位老王爷捋着胡子连连称赞：“瑞王教子有方，世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持重，将来必成大器。”
瑞亲王李瑞看着儿子，面上虽保持着淡然，心中却是复杂的。他欣慰于儿子的懂事省心，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也是为了不负母妃和皇姐的期望，努力做一个符合规范的皇子。但不知为何，看着儿子那过于端正、甚至有些刻板的模样，他心底又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宴席过半，李珩依礼告退，去书房完成今日未竟的课业。穿过回廊时，他听到花园假山后传来细微的抽泣声。他脚步顿住，眉头微蹙，循声走去。
只见一个负责打扫花园的小丫鬟，正躲在假山后抹眼泪，身边散落着几枝被折断的花枝，看那品种，竟是父王颇为喜爱的一株珍品山茶。
“何事在此哭泣？还损坏父王的花木？”李珩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小主人的威仪。
小丫鬟吓得扑通跪下，泣不成声：“世子爷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奴婢的娘亲病了，急需银钱抓药，奴婢一时心急，想……想偷偷剪几枝花托人带出去卖……没想到手滑……”
李珩看着地上那几枝娇艳却已被摧折的山茶，又看看眼前吓得瑟瑟发抖、脸颊消瘦的小丫鬟，他那总是波澜不惊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犹豫和挣扎。
王府规矩：私自动用府中物品，尤其是主人心爱之物，是大过。
母亲教导：要体恤下人，但不可纵容，需依规行事。
可是……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小的时候，似乎听母亲（林婉茹）对身边嬷嬷感叹过一句：“……这深宅大院里的规矩是冷的，但人心总该是热的。”
又或许，是父亲偶尔看向他时，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
小丫鬟还在磕头求饶。
李珩沉默了片刻，忽然弯腰，亲手将那几枝折断的山茶拾起，递还给小丫鬟，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刻板：“花已折了，父王见了反而伤心。你拿去吧，找个妥当的人处理，应急便是。”
小丫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头。
“但是，”李珩语气一转，恢复了严肃，“府中规矩不可废。你月钱扣罚三个月，另去管事嬷嬷那里领十下手板，记住这次教训。若日后家中再有难处，可禀明嬷嬷，按府中规矩申请帮扶，不得再行此等事。可能做到？”
小丫鬟又是感激又是害怕，连连磕头：“能做到！奴婢谢世子爷恩典！再也不敢了！”
李珩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挺直，脚步却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丝。
晚膳后，李瑞照例检查儿子的功课。李珩一如既往地将工整的字帖和文章呈上。李瑞仔细看过，点了点头，正要惯例地勉励几句，却听儿子忽然开口：
“父王，今日……孩儿擅自做主，处置了那株折断的山茶。”他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没有隐瞒，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只是陈述，然后垂手站立，等待父亲的评判。
李瑞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儿子，那张酷似自己年少时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平静，但那双眼睛里，却隐约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的紧张。
许久，李瑞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依府规，你确实处置失当。”
李珩的小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下去一点。
“但是，”李瑞话锋一转，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懂得权衡轻重，于规矩之外存一份仁心，懂得给予教训亦给予改过之机……此事，你处理得，尚可。”
李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惊讶和……一丝光亮。他从未听过父亲用“尚可”以外的词语评价他近乎完美的课业，更别提是评价他“破坏”规矩的行为。
李瑞看着儿子眼中的光，心中那丝莫名的怅然忽然消散了些许。他仿佛透过儿子，看到了那个被无数规矩束缚着的、年轻的自己。或许，他未能挣脱的，未必需要儿子也全然承受。
“只是，”李瑞又恢复了严肃，“下不为例。规矩是基石，仁心是权衡，二者需兼顾，而非偏废。明白吗？”
“孩儿明白！”李珩的声音响亮了许多。
离开书房时，李珩觉得今晚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洒在王府规整的青石路上，不再是冰冷的约束，而像一层温柔的纱。
李瑞独自坐在书房里，摩挲着茶杯，良久，对进来添茶的王妃林婉茹难得地主动提起：“珩儿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林婉茹微微一笑，她早已从嬷嬷处知道了事情经过，柔声道：“王爷当年，不也曾为了一个被冤枉的小太监，去向先帝求情吗？”
李瑞一怔，那段几乎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少年往事涌上心头。他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没有再说话。
瑞王府的规矩依旧森严，但月光之下，似乎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世子李珩依旧守礼克制，但他的世界里，除了墨守的规条，似乎也开始照进了一缕名为“情理”的微光。而这缕光，或许正是他的父亲，在经历了半生挣扎与释然后，所能给予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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