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夜宴散了。宫灯渐次熄灭,皇城重新沉入宁静的夜色之中。
那推杯换盏间的机锋相对,那番关于“和而不同”、“互利共赢”的言语交锋,仿佛也随着夜风飘散,只在某些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李昭华没有立刻回寝宫休息。
她屏退了大部分侍从,只带着两名贴身的女官,踩着清凉如水的月光,穿过重重宫殿的回廊,朝着皇宫深处、那座地势最高、也最为幽静的“观星台”走去。
观星台是工部几年前应玄真道长所请,特意修建的。
台高九丈,通体以白色巨石垒砌,呈八角形,取法天地八方之意。
台顶平坦开阔,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几座精铜所铸、用于观测天象的巨型仪器,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这里平日里除了少数被允许的钦天监官员和玄真道长及其弟子,少有人至。
夜风比下面大了许多,吹得李昭华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她走到台边,手扶冰凉的栏杆,举目望去。
脚下,是整个沉睡中的凤翔京城,万家灯火如同倒映在地上的星河,静谧而祥和。
远处,是更深的黑暗,那里是农田,是山峦,是无垠的大地,是她用二十年心血,一手缔造、守护的江山。
一阵极轻的几乎融入夜风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李昭华没有回头。
来人走到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停下。
一袭简朴的灰色道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正是玄真道长。
她看起来比李昭华年长不少,两鬓已见霜色,但面容清癯,眼神温润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世事,又带着出尘的宁静。
“陛下深夜登台,可是心潮未平?”玄真道长的声音温和,如同拂过石台的夜风。
李昭华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道长今夜观星,可有所得?”
玄真顺着她的目光,也抬头望向浩瀚的夜空。今夜无云,银河如练,横亘天际,无数星辰闪烁明灭,神秘而壮丽。
“紫微垣中,帝星光芒稳定,辉光凝而不散,四周辅弼之星亦各安其位,拱卫有序。”
玄真缓缓说道,“可见我大凤国祚稳固,中枢清明,陛下威德,泽被四方。”
这是好话。但李昭华听出了弦外之音。玄真说话,从来不会只说一半。
“只是?”她微微侧头。
玄真沉默了片刻,抬手指向南方天际,一片星辰相对稀疏、却有几颗异常明亮的星宿所在的方向。
“陛下请看那里,南天朱雀之域。
数月前,贫道便注意到,那‘异雀’、‘海石’、‘天船’几宿,光华有异。
原本暗淡或稳定的星芒,近日却隐隐有躁动增强之势,且彼此之间的气机,似有勾连牵引之象。”
李昭华顺着她所指望去。她对星象之学虽不如玄真精通,但身处高位多年,也略懂一二。
那片星域,按照玄真和钦天监以往的观测记录与对应,似乎与更南方的海洋、以及海洋彼端的未知大陆有所关联。
“这意味着什么?”李昭华问,声音平稳。
“星象示警,未必精准对应具体人事,但天地交感,气机牵引,往往有所预兆。”
玄真收回手,语气凝重了些,“‘异雀’振翅,或主远洋风波;‘海石’动荡,恐涉岛礁权争;‘天船’光盛且联,……或许预示着,有强大的‘船队’或‘势力’,正在那片遥远的星域之下集结、活动,其势渐成,其光已可映照天穹。”
她顿了顿,看向李昭华:“结合近日西洋三国联袂而来,其舰船工艺、火器水准,确有其独到之处。而他们,或许并非那片星域下唯一的‘强光’。”
李昭华的瞳孔微微收缩。玄真的意思很明白了。西洋人的到来,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在更遥远的南方海洋,甚至海洋的彼岸,可能还存在其他强大的、未知的势力。
他们的光芒(实力),已经隐隐能被“观星”这种古老的方式所察觉。
“陛下今日在麟德殿中,以力慑人,以理服人,挫其锋芒,定我规矩,贫道虽未在场,亦能想见其风采。”
玄真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赞许,“然,西洋三国,终究是已知之敌。
其来意、其手段、其实力,经此一番,我等已大致有数。
可那南方星域隐现之‘强光’……却是未知之数。”
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变数和挑战。
李昭华久久凝视着南方那片星空,那里繁星点点,与北方并无不同,但在玄真的解读下,却仿佛隐藏着暗流汹涌。
她想起欧冶明曾根据那些被俘西洋船员提供的零碎信息,拼凑出的、关于更南方“新大陆”以及西方其他强大王国的模糊描述;
想起柳明薇在整理海贸情报时,偶尔提及的、关于南方航线尽头一些光怪陆离的传闻;
想起石红绡手下那些深入番商群体搜集信息的人,带回来的关于“黄金之国”、“香料群岛更南”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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