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肯的应对,是更深地“藏”进他的材料世界里去。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交流,连吃饭都吃得飞快,然后立刻扎回工作台。但他不是在逃避,相反,他进行的实验比以前更专注、更较劲。他反复调试一种新的青釉,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对着烧出来的、颜色灰暗斑驳的试片,能看上几个小时,记录的数据写满好几页纸。那劲头,不像是在准备被拍摄,倒像是要在镜头照进来之前,抢先攻克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堡垒。这面“镜子”,似乎成了逼他向内挖掘得更深的催化剂。
阿孜古丽正好相反,她有点“演”的苗头。她捏泥巴时,会不自觉地调整角度,嘴里哼的歌声音也大了点,好像随时准备有人来拍她似的。有次她拉一个坯,明明重心有点偏了,她非不毁掉重来,咬着牙想把它救回来,结果越弄越糟,最后“啪”地一声塌了,她懊恼地叫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周婉走过去,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一杯水,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孜古丽看着那一滩泥,愣了一会儿,忽然噗嗤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把泥巴拢到一起,重新揉练起来。那之后,她好像放松了不少,失败了就大大方方地懊恼,开心了就毫不掩饰地笑。那面还没来的“镜子”,倒先照出了她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和紧张,然后被她自己给化解了。
周婉是最理性的。她花了大量时间梳理资料,把买提大叔的纹样体系、艾尔肯的材料数据、阿孜古丽的成长记录,甚至我们这个小院几年的流水账,都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她说:“人家是来做记录的,咱们自己得先心里有本账。哪些能给人看,哪些是咱们自己的饭碗,得清楚。” 她像是在为一场考试做准备,只不过考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而我?我更多是在看,在想。我看着艾尔肯的沉默,阿孜古丽的活泼,周婉的缜密,阿娜尔古丽的沉稳。我在想,当那冰冷的镜头真的架起来,对准我们日复一日的揉泥、拉坯、烧窑、失败、再来……这些平常到近乎枯燥的瞬间,会被解读成什么样子?是坚守?是寂寞?是美好?还是另一种我们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真相?
阿娜尔古丽有次添柴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火苗自己烧自己的,管他窗外是风是雨。心里头那盏灯亮着,就不怕镜子照。”
我琢磨着这句话。镜子是外面的,灯是里面的。纪录片团队是那面镜子,而我们日复一日对手艺的这份心,就是那盏灯。镜子或许能照出灯的亮暗、灯的摇曳,但灯本身,是不怕被照的。
离摄制组进来的日子越来越近。院子里的那点刻意“整理”的痕迹,渐渐淡了,又恢复了那种有点乱、但乱中有序的常态。艾尔肯依旧沉浸在他的釉色迷宫里,阿孜古丽继续快乐地“祸害”泥巴,周婉对着电脑屏凝神思索,阿娜尔古丽慢悠悠地煮着她的茶。
只是,空气里到底还是多了点什么。像春雨来临前,泥土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气息。是一种等待,也是一种积蓄。等待一面镜子,来映照我们平凡的日子;也积蓄我们内心的光,好让那镜子照出来的,不只是影子,还有温度。
我合上膝盖上的资料,站起身,走到院里。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也许,这面镜子,不只是记录,也是一次机会,让我们在“被观看”中,更清晰地看见自己,看见彼此,看见这间小院里,寻常烟火中,真正珍贵的东西。
那东西,比任何一部纪录片,都更值得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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