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炉火,在“古丽之家”的阿以旺里持续散发着温暖。买买提大叔的身体在静养和悉心照料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虽然无法再亲力亲为地揉泥拉坯,但他的精神世界,因阿娜尔古丽的记录和来访者的真诚交流而变得异常活跃。他像一位口述历史的长者,将沉淀了一生的技艺密码和人生智慧,缓缓道出。小院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平静而深邃的“冬藏”状态,积蓄着力量。
然而,生命的河流从不因冰封而停止流动。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一封来自帕米尔的视频通话请求,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激起了层层涟漪。
阿娜尔古丽接通了视频,屏幕那端出现了艾山和几个学徒兴奋的脸庞,背景是他们那个简陋却充满生气的院子。寒暄过后,艾山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阿娜尔古丽,陆航,大叔!好消息!阿迪力他们几个,经过这几个月的练习,特别是上次大叔指点后,进步非常大!他们烧出了一窑很不错的陶器!”
镜头切换,对准了地上摆放着的几件新出窑的陶器。那是一些日常用的碗、罐和壶,器型还带着些许学徒的稚拙,但已经相当规整。最令人惊喜的是釉色和纹样——釉面均匀光洁,呈现出一种高原阳光般的暖黄色;刻画的纹样虽然简单,但线条流畅,充满了塔吉克民族特有的几何韵律感。可以看得出,他们认真消化了买买提大叔传授的要领,并开始尝试融入本民族的审美元素。
“还有更好的消息!”艾山的声音更高了,“县里文化馆看到了他们的作品,非常重视!馆领导亲自来传习点看了,决定把他们的作品推荐给下个月在喀什举办的‘南疆非物质文化遗产创意展’!这是官方认可的大平台啊!”
这个消息让我们三人都愣住了,随即涌上心头的是巨大的惊喜和欣慰。帕米尔传习点,这颗我们曾经播下的种子,在经历了风雨之后,竟然如此顽强地破土而出,并且即将迎来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的亮相!
买买提大叔戴着老花镜,凑近屏幕,仔细地看着那些陶器,昏花的眼睛里闪烁出异常明亮的光彩。他伸出颤抖的手指,隔着屏幕,虚点着一件陶罐上刻画的菱形连锁图案,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了病后以来最舒展、最由衷的笑容。他用维语低声喃喃道:“好……娃娃们……手稳了,心也亮了。”
阿娜尔古丽更是激动得眼眶泛红,她一边向大叔翻译着艾山的话,一边对我说:“陆航,你看到了吗?他们真的做到了!这不是简单的模仿,他们开始有自己的味道了!”
兴奋过后,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如何帮助这些高原上的年轻人,在即将到来的展览上更好地展示自己?他们缺乏布展经验,也缺乏对更广阔市场的理解。
“我们不能只是替他们高兴,”阿娜尔古丽迅速进入了状态,眼神锐利,“我们要帮他们一把,把这次展览的效果最大化。”她立刻开始构思:“首先,我们需要一套高质量的图片和视频资料,展示他们的制作过程和作品细节,用于展览宣传。其次,作品的包装和展示方式需要设计,要既能体现高原特色,又符合现代审美。还有,关于作品的定价、销售以及后续可能的合作,都需要提前规划,避免他们因为经验不足而吃亏。”
我完全赞同她的想法。这次展览,对于阿迪力他们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机遇,也是检验我们“传承”理念是否成功的一次大考。我们必须倾力相助。
接下来的几周,小院的工作重心悄然发生了转移。我们暂时搁置了内部的整理工作,全力投入到支持帕米尔传习点的备展中。
阿娜尔古丽负责“视觉包装”。她通过视频连线,远程指导阿迪力他们如何在不同光线下拍摄陶器的最佳角度,如何用手机拍摄一段简短而真实的工作记录短片。她还根据陶器的特点和塔吉克文化元素,设计了一套简洁大方的产品标签和展示卡模板,通过电子邮件发给艾山打印制作。她甚至熬夜撰写了一份充满感情又专业客观的展品说明,讲述了帕米尔传习点从无到有的故事,以及买买提大叔与这些年轻学徒之间的技艺传承佳话。
我则负责“后勤与市场策划”。我与艾山保持密切沟通,了解他们参展的具体需求,协助他们核算成本,拟定一个既体现手工价值又容易被市场接受的合理价格区间。我还起草了一份简单的合作意向书模板,以备有参观者希望批量订购或开展合作时使用。同时,我开始在“古丽之家”的平台上提前预热,发布了关于帕米尔传习点学徒作品将参展的消息,附上阿娜尔古丽精心处理的图片和故事,引发了大量关注和期待。
在这个过程中,买买提大叔成为了我们的“总顾问”。他虽然身体不便,但头脑异常清晰。他会仔细观看阿迪力发来的每一张图片,然后通过视频,用最朴实的语言给出具体的改进建议:“这个罐子,口沿再修薄一丝,就更精神了。”“那个釉,下次可以多试一点黄石粉,颜色会更暖。”他的每一句指点,都让屏幕那端的年轻人如获至宝,认真记录。大叔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手和眼延伸到了帕米尔高原,继续履行着他作为“老师”的职责。看到学徒们一点就通、进步神速,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精神状态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展览开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艾山发来消息,说阿迪力他们既紧张又兴奋,日夜不停地完善着最后细节,确保每一件参展作品都达到最佳状态。
开幕前一天晚上,我们三人围坐在阿以旺的炉火旁。阿娜尔古丽在检查最后一遍宣传资料,我则在核对与艾山确认的各类事项。买买提大叔安静地坐在矮榻上,手里摩挲着一只阿迪力最早寄来给他的、略显粗糙的小陶杯,眼神温和而充满期待。
“明天,娃娃们就要上场了。”大叔忽然开口,声音缓慢而清晰。
阿娜尔古丽放下电脑,握住大叔的手:“大叔,您放心,他们准备得很充分。您的心血,没有白费。”
我点点头:“这是一个开始。很好的开始。”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我们三人的脸。小院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氛围,不再是冬日的沉寂,而是一种孕育着希望和生机的宁静。我们知道,明天,不仅仅是帕米尔学徒们的展示,也是“古丽之家”传承理念的一次重要亮相。古老的技艺,正在年轻的手中,谱写出新生的序曲。
(第四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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