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什么也闻不到。管道煤气本身是无色无味的，为了安全起见，供气公司会添加一种叫做“四氢噻吩”的臭味剂，使其具有类似臭鸡蛋或烂白菜的刺鼻气味，以便泄漏时能被察觉。但这种添加剂需要时间与空气充分混合，浓度达到一定阈值才能被明显闻到。
大约过了十几秒，也许二十秒。在极度专注的感官下，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异味，开始钻进她的鼻腔。那味道很怪，不完全是臭鸡蛋，更像是一种……腐败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甜腻气息，混合着某种化学品的刺激感。很淡，淡到几乎以为是幻觉。但清莲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死亡的味道，正从那个冰冷的阀门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泄漏出来，开始污染这片狭小的空气。
她的胃部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恶心感涌上喉咙。这是生物的本能，对有毒气体的天然排斥。但她立刻用意志力将这股不适强压下去。她屏住呼吸，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准备好的、浸湿后拧得半干的旧毛巾——那是她自己的洗脸毛巾，已经用了很久，布料粗糙但吸水。她将毛巾对折，严实地捂住口鼻。湿毛巾能过滤一部分有害气体，更重要的是，能阻隔那越来越明显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透过湿润的布料呼吸，空气带着潮湿的凉意和淡淡的肥皂味（她特意用了无香皂清洗），暂时盖过了那诡异的煤气味。但耳朵里，那“嘶嘶”的鸣响却无法隔绝，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听觉神经，不断提醒她正在发生什么。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那极其微弱的光线，再次仔细检查了灶台的旋钮。两个灶眼的开关都处于关闭状态，旋钮上的小红点指向“关”。这是必须的。她不需要明火，只需要泄漏的、积聚的煤气。任何一点火星——哪怕是静电火花——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爆炸，那会彻底毁掉她的计划，将“自杀”变成无法解释的“事故”甚至“他杀疑点”。她确认旋钮关闭，又用手轻轻扳动了几下，确保它们没有因为老旧而意外处于半开状态。
然后，她开始检查橡胶煤气管与灶具、与角阀的连接处。黑暗中看不清楚，她只能靠触摸。指尖沿着冰凉的橡胶管小心翼翼地摸索，感受着管身的质地——有些地方已经硬化，弹性变差，但似乎没有明显的裂口或鼓包。连接处的金属卡箍有些锈蚀，但还算牢固。她轻轻摇了摇胶管，没有松动的迹象。很好，泄漏点主要应该就是阀门开启后本身逸出的气体，以及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小的接口缝隙。这符合“老旧灶具缓慢漏气”的特征，也给了她操作和撤离的时间。
“嘶嘶——”
“嘶嘶——嘶——”
那声音持续着，稳定而均匀，像一个倒计时的沙漏，冰冷地计算着生命流逝的速度。厨房里的空气似乎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虽然心理作用可能更大，但那股甜腻腐败的异味确实在缓慢地、不容置疑地变得浓郁。即使隔着湿毛巾，清莲也能隐约闻到。那味道钻进鼻腔，带来一种轻微的眩晕感和喉咙深处的异物感。她知道，必须加快动作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煤气灶的方向，尽管黑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那里，死亡的嘶鸣正从钢铁和橡胶的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无声地填充着这个几平方米的密闭空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充满致命气体的毒气室。而客厅里那个沉睡的女人，将在这无知无觉的沉睡中，吸入越来越多的毒气，直至呼吸衰竭，心脏停跳，在梦中走向永恒的黑暗。
没有怜悯，没有快意，甚至没有完成“壮举”的激动。有的只是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确认感。计划的第一步，正在按部就班地实施。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精确，无情。
她不再停留，拿着捂住口鼻的湿毛巾，弯下腰，尽可能减少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到厨房门边。再次确认门缝已被胶带基本密封后，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拧动了门内侧的球形锁。锁舌缩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煤气的嘶嘶声背景下，几乎微不可闻。她拉开门——胶带被扯动，发出轻微的“刺啦”声——闪身而出，随即立刻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咔。”
门关上了。将厨房，连同里面那持续不断的、代表着死亡的嘶嘶声，以及越来越浓的、甜腻的死亡气息，一同隔绝在那扇薄薄的木门之后。
客厅里，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虽然依旧浑浊，但至少没有那令人不安的煤气味。沈月柔的鼾声依旧，对一门之隔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清莲站在门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然隔着湿毛巾。她能听到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沉闷的鼓点，敲击在胸腔里，与厨房内那持续的“嘶嘶”声，形成了诡异而恐怖的和鸣。
她放下湿毛巾，但依然紧紧攥在手里。毛巾已经有些干了，需要重新浸湿，但那是后续步骤的事情。现在，她需要等待。等待煤气在厨房内积聚到足够的浓度，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预设的节点。
她走到客厅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夜色浓重如墨，万籁俱寂。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黑暗中沉睡的眼睛。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没有夜归人的脚步声，没有突然亮起的邻居灯光。一切都在沉睡，如同沙发上那个对死亡逼近一无所知的女人。
煤气的嘶鸣被门板阻隔，变得隐约而模糊，但并非完全消失。那细微的、持续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耳朵，盘踞在她的脑海，时刻提醒着她正在进行的、不可逆转的事情。
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在窗帘投下的阴影里。湿毛巾搭在膝上，双手环抱住膝盖。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适应了黑暗，倒映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亮得惊人，却也空洞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泪光，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结的寒潭。
嘶嘶声在继续。
死亡在蔓延。
而她，是这一切冷静的缔造者，也是唯一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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