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城的拂晓在朦胧雾霭中悄然降临。林锦棠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衣,用寻常的粗布方巾包住发髻,对着铜镜仔细端详——镜中人眉眼清秀依旧,但褪去官袍后,倒真像个家境清寒的年轻士子。
妹妹这般打扮,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林虎低声笑道,自己也换了身短打装扮,腰间暗藏一柄短刃。
林锦棠将几锭碎银和那本皮质封面的《观风日记》仔细收进内袋,轻声道:今日我们要去的地方,越不起眼越好。
晨光初露时,两人已混入城南的早市。今日逢十五大集,四乡八里的农户天未亮就挑着担子进城,城门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林锦棠刻意避开主街,领着林虎钻进一条窄巷,巷口几个老农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些品相不佳的杂粮。
阿婆,这黍米怎么卖?林锦棠在一个老妇人摊前蹲下,顺手抓起一把米粒细看。米色暗淡,还夹杂着些许砂石。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双眼,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十文一升。小哥,这都是去年剩下的陈米,家里等着用钱...
林锦棠注意到老妇人粗布衣袖下露出的手腕瘦骨嶙峋,心中一动,温声问道:听说今年收成不错,阿婆怎么还卖陈粮?
收成好有什么用?老妇人长叹一声,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愁苦,佃了王大户家五亩地,一亩要交六斗租子。剩下的刚够糊口,官府前几日又来催税,说是要修河堤,每亩加征二十文...
这时,巷口突然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青色号衣的差役大摇大摆地走来,为首的班头一脚踢翻了一个菜农的担子,白菜萝卜滚了一地。
李老四,这个月的摊位钱拖了三天了,准备不交了?是不是要爷爷们请你吃牢饭?
被唤作李老四的菜农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差爷行行好,实在是家里老母病重,等卖了这些菜就去交...
林锦棠下意识要起身,却被林虎轻轻按住。只见那班头狞笑着踩碎一个萝卜,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子:没钱?那就用菜抵!兄弟们,挑好的拿!
看着差役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林锦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默默买下老妇人全部的陈米,又多塞了十几个铜钱。
离开巷子,林虎低声道:妹妹,刚才那些是州衙的税吏。看他们这架势,怕是平日里横行惯了,阻止也没用,还可能引来麻烦。
走,去骡马市。林锦棠声音低沉,那里消息应该最灵通。
城西的骡马市比早市更加混乱。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腥臊味和脚夫的汗臭,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围着一名商贩讨价还价。林虎寻了个茶摊,要了两碗粗茶,很快便与旁边歇脚的几个脚夫搭上话。
听说淮扬那边码头活计多,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够填饱肚子,因此我们兄弟想去碰碰运气,不知道老哥可否告知我们兄弟二人在哪能找活计。林虎递过茶碗,状似随意地问道。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抹嘴道:老弟是外乡人吧?淮扬码头都是漕帮的地盘,没有引荐人,连个麻袋都摸不着!
另一个瘦小些的脚夫凑过来低声道:胡大哥说得是。就说咱们这义仓,看着气派,可去年发大水时开仓放粮,领到的都是掺了沙子的霉米!想要好粮食?得给管仓的刘书办塞钱!
林锦棠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义仓的粮食也敢动手脚?这是不要命了?
络腮胡冷笑一声,何止动手脚!我有个远房表亲在仓里当差,说那些上等粮早就被倒腾出去卖了!留在仓里的都是应付检查的次货!
正说着,市场另一端突然传来马蹄声。只见三辆遮盖严实的骡车在一队衙役护送下,径直往运河码头方向驶去。林虎眼尖,注意到车轮在泥地上留下极深的车辙。
妹妹,看这车辙的深度,载的定是重物。
午后,林锦棠二人悄悄尾随至义仓后门。只见仓场围墙高耸,但东北角有一段年久失修,墙头杂草丛生,适合隐蔽。林虎身手敏捷地攀上一棵老槐树,借着茂密枝叶的掩护向内观望。
仓院里有六座廒房,但只有两座门前有守卫。林虎压低声音,东南角那座廒房正在往外装车,装车的民夫都是生面孔...
突然,仓场大门开启,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几个胥吏簇拥下走了出来。林虎瞳孔骤缩——那官员腰间佩戴的,正是六品州同知的银鱼袋!
看来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林锦棠喃喃道。
返回客栈时已是黄昏。周安听完回报,面色凝重地在房中踱步:州同知亲自坐镇......公子,此事恐怕牵扯到州衙上层。我们人手单薄,不宜打草惊蛇。
林锦棠坐在灯下,缓缓展开日记。记录当日的见闻。墨迹在纸上晕开,仿佛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不仅记下了老妇的租税、脚夫的控诉、可疑的骡车,还特意标注了那个佩戴银鱼袋的官员出现的具体时辰。
周先生说得对。她轻声道,吹干墨迹,但我们既已看见,便不能视而不见。记录这些线索,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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