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是我……我没用。”
桂香鼻子一酸,别过头去。
“夏收……”陈满仓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还有不到两个月。家里那三十块钱,不能动。那是……你的血汗钱,也是这个家最后的底子。到时候……他们要搬,就让他们搬!要拆,就让他们拆!只要人还在,家……就散不了!”
这番话,从陈满仓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它不再是抱怨,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一种认清了现实、接受了最坏结果、并准备用残存的一切去守护更重要东西的宣言。他守护的,是这个家的人。
桂香震惊地看着丈夫,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簇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火苗。那不再是健康的、充满力量的火焰,而是一种带着伤病和屈辱、却更加执着不屈的生命力。
这一夜,夫妻二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隔阂,似乎在无声中消融了一丝。他们依然是困在债务牢笼里的囚徒,依然是病弱与疲惫的组合,但某种东西,在经历了内部的爆发和外部的威胁后,悄然改变了。他们不再是各自挣扎的孤岛,而是被迫重新连接在一起,共同面对那即将到来的、名为“夏收”的审判。
远雷滚过,没有立刻带来暴雨,却让空气变得更加粘稠、闷热,预示着更剧烈的风暴,正在天际线外,加速凝聚。家庭的航船,在经历了内外的剧烈颠簸后,调整着微小的角度,载着残破的船体和船上伤痕累累的人们,朝着那片已知的、却无法回避的雷暴云团,缓缓驶去。
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样,从青涩到微黄,仿佛只是一场连着一场热风的事。陈满仓坐在门槛上,就能望见那片灼人的金黄。那不是希望,是倒计时。
他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倚着门框。咳嗽倒是好些了,但胸口总闷着一团东西,喘气都带着嘶嘶的杂音。桂香天不亮就去了砖瓦厂,招娣在灶间忙活,土生在院子里追一只瘦弱的蚂蚁。日光白花花地照下来,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爹,喝药了。”招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走过来,声音轻轻的。
陈满仓没应声,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苦,一直苦到胃里。他抹了把嘴,看着女儿枯黄的小脸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心里那团闷气更重了。
“招娣,”他开口,声音沙哑,“咱家……还有多少钱?”
招娣愣了一下,低下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娘收着的,我不知道。”
陈满仓知道女儿没说真话。桂香现在什么都跟招娣商量,那用破布包着、藏在墙缝里的三十一块五毛钱,招娣一定清楚。她不告诉他,是桂香的意思,也是怕他再受刺激。
“王德贵……”他喃喃道,“快来了。”
招娣小小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王寡妇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额上带着汗,脸上带着急。“满仓哥!不好了!”她压着嗓子,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去,“我刚从村头过来,听见王德贵在跟村长说,等咱们村夏收公粮一交完,他就要带人……挨家清理‘钉子户’!头一个,就是你们家!”
陈满仓感觉那团闷在胸口的东西瞬间凝固了,变成冰,又变成石头,直直往下坠。他扶着门框,手指抠进了木头缝里。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就这几天!麦子一割,场一打,粮一交……就到头了!”王寡妇眼圈有点红,“桂香姐呢?”
“砖厂。”陈满仓吐出两个字。
王寡妇跺了跺脚:“想想办法啊!真让他们把粮食搬走,把房梁拆了,这往后……可怎么活!”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听说,这次是动真格的,镇上下了文件,要‘杀一儆百’。”
王寡妇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死寂。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乖乖坐到招娣脚边,抱着她的腿。
陈满仓慢慢站起身,走进屋里。他翻出了那张按着他手印的罚款单,纸张已经变得软塌,边缘毛糙。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他又从桂香枕头下摸出那个薄薄的、用学生作业本钉成的账本,一页页翻过。那是这个家被一寸寸榨干的记录。
傍晚,桂香拖着身子回来,整个人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头发、眉毛、衣服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砖红色粉尘。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先把当天结的五毛三分钱仔细塞进墙缝,才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招娣把王寡妇的话说了。
桂香扶着水缸沿站了一会儿,没哭,也没骂。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坐在阴影里的陈满仓。
“听到了?”她问。
“嗯。”陈满仓应道。
“怎么办?”
陈满仓在阴影里抬起头。天光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那双曾经因为绝望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平静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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