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毒日头将柏油路晒得发软,蒸腾起轮胎焦糊与垃圾发酵的酸腐气浪。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后腿,在路沿艰难挪动。每一次爪垫落下,都在滚烫的地面留下一个粘稠、断续的血印。它的皮毛被污泥和脓血糊成板结的硬壳,苍蝇贪婪地围着它腹部一处溃烂翻卷的伤口嗡嗡打转。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啧,晦气!滚远些!” 一声不耐的呵斥凌空劈下。西装革履的李伟提着锃亮的公文包,眉头拧成疙瘩,脚尖嫌恶地踢开一块碎石。石子“嗖”地擦过黄狗低垂的耳尖。黄狗猛地一缩,浑浊的眼珠里盛满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它只是渴得喉咙冒烟,想寻口水喝;只是被地面蒸腾的热气灼得无处容身,想找片阴影喘息片刻。这偌大的、轰鸣的城市,为何容不下它这点卑微的渴求?破碎的记忆碎片里,只有被前主人从飞驰的车窗抛出那一刻——风声灌耳,身体砸在硬地上的钝响,它甚至没来得及呜咽一声。它做错了什么?是啃坏了沙发腿,还是深夜的呜咽搅扰了美梦?它明明把垃圾堆里翻到最完整的那根骨头,虔诚地放在了他锃亮的皮鞋旁…… 阳光在它眼中扭曲、融化,冰冷的高楼像醉酒的巨人摇晃起来。它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去脊梁的破口袋,瘫倒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尘土和血污糊住了眼睛,世界的声音沉入无边的水底,渐行渐远。
一片浓重的阴影挡住了刺目的光线。街角修车铺的老张蹲了下来。他常年与油污铁锈打交道,粗糙的指缝嵌着洗不净的黑垢,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此刻,这双搬惯沉重轮胎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黄狗滚烫的耳尖,那温度灼得他指尖一颤。“撑住啊…撑住…” 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锈铁。他笨拙地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这团破碎的血肉托离滚烫的地面,仿佛捧着一件随时会消散的稀世珍宝。汗珠混着油污从他沟壑纵横的额角滚落,滴在黄狗干枯打结的毛发上。那怀抱并不柔软,却异常稳当,隔绝了身下地狱般的灼热。
“仁和”诊所的白炽灯冰冷刺目,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陈医生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锋。他精准地按压着黄狗肿胀溃烂的腹部,动作冷静得近乎残酷。“败血症,严重脱水,多处陈旧骨折… 脏器衰竭几乎是必然。”他的声音平直,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机械故障报告,“安乐。对它,是解脱;对你们,是止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老张浑浊的眼球深处,也穿透了黄狗那点将熄的意识。解脱?黄狗视野里只有头顶那团惨白的光晕,模糊着,扩散着,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入口。
“不!它还有气!它刚才…刚才还看我!” 老张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金属台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只要它还有一口气,求您!试试!钱…钱我砸锅卖铁也凑!” 这绝望的吼声在空旷的诊室里撞出孤绝的回响。陈医生沉默着,目光长久地落在那微弱起伏、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又缓缓移到老张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此刻却燃烧着卑微而骇人固执的脸上。时间在消毒水的味道里凝固。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从陈医生喉间溢出,那叹息里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习以为常的东西被撬动了一丝裂缝:“准备ICU隔离舱。老张,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没有结果。”
监护仪上一盏小小的绿色指示灯幽幽亮起,在仪器面板的黑暗中,像茫茫死海上唯一固执的灯塔。阿黄——陈医生在空白病历本上随手写下的名字——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冰冷刺骨的海水裹挟着沉重的泥沙,无情地拖拽它下沉。败血症引发的高烧如同地狱的业火,在它体内熊熊燃烧,伤口腐烂的恶臭与刺鼻的消毒水味日夜交织,成了它意识里唯一的背景。每一次换药,都无异于一场酷刑。陈医生戴着无菌手套,镊子夹着浸透碘伏的纱布,深入清理深可见骨的创面。即使在昏迷中,阿黄的躯体也会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挤出破碎嘶哑的呜咽,那条断腿无意识地、绝望地蹬踹着透明的舱壁。老张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几天后,李伟那身笔挺的西装再次出现在诊所的玻璃门外。他是来带名贵的布偶猫做例行体检的,目光扫过ICU舱里那团缠满绷带、插着粗细管子的黄褐色残躯,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下撇了撇,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不解:“陈医生,何苦在这种毫无价值的流浪狗身上耗费心血?早点安乐了,大家都清净。” 声音不大,却像淬毒的针,清晰地刺入老张的耳膜。老张佝偻着背,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粘在监护仪那点微弱却持续跳动的绿光上,对李伟的话恍若未闻。陈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在我这里,只有病人,没有贵贱。它的心跳还在跳,我的职责,就是让它继续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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