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盏为我而亮的灯
城中村的夜,是无数盏廉价灯泡撑起的昏黄战场。电线在头顶蛛网般纠缠,将仅存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踩着自行车,链条发出疲惫的呻吟,碾过坑洼的水泥路,将身后学校晚自习的灯火和校门口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影子甩开。书包沉甸甸压在肩胛骨之间,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里面塞满的不仅是课本,还有放学路上那个昏暗巷口里,被堵在墙角时灌满耳朵的污言秽语、推搡中手臂蹭破火辣辣的疼,以及被强行“借”走的、那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那是下周的午饭钱。风带着黏腻的汗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灌进领口,心却沉在冰窖里。
“吱呀——”
车把猛地一拐,碾过一块松动的窨井盖,发出刺耳的声响。巷子深处,几道模糊的黑影似乎被惊动,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又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像伺机而动的兽。我下意识地缩紧脖子,猛蹬几下,只想快点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阴影丛林。
转过最后一个污水横流的拐角,一片浑浊却异常温暖的橘黄色光晕,如同沉船者望见的灯塔,蓦地撞进视野。是“陈记馄饨”的灯。
那盏灯,挂在油腻腻的蓝色塑料雨棚下,悬垂的电线被经年的油烟熏染成深褐色。灯泡度数不高,十五瓦的样子,光线毛茸茸的,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晕开一团暖意,固执地撑开一小片被黑暗觊觎的领地。灯下,是陈阿婆那张小小的、油漆剥落的方桌,此刻空着。她总是这样,无论多晚,只要灯亮着,那桌子就仿佛虚位以待,为某个可能到来的、需要一碗热汤的人预留。
雨棚下,陈阿婆正佝偻着背,就着那点昏黄的光线缝补着什么。她太瘦小了,像一枚被岁月风干的枣核,深深陷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里。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勉强的小髻,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布满沟壑的额角。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着断腿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专注,布满老人斑的手捏着细小的针,在布料间缓慢而稳定地穿梭。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缝合的不是衣物,而是流逝的时光本身。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近了。阿婆像是身上装了与我相关的感应器,头也没抬,含混的声音却带着一种熨帖的温度穿透了黏稠的夜色:“囡囡回来啦?今朝忒晏了。”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那动作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扶着藤椅的扶手,一点点把自己从凹陷的椅子里拔出来,骨头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酸的咯吱声。
“嗯,阿婆,晚自习拖堂了。” 我停好车,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想惊动这份沉静的暖意。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手臂上的擦伤在汗水的浸润下针扎似的。
阿婆没应声,只是颤巍巍地转过身,慢吞吞地挪到那只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旧冰柜旁。冰柜发出哮喘病人般沉闷的“嗡嗡”声,是这寂静夜里唯一的背景音。她掀开沉重的盖子,一股带着霜粒的冷气混杂着馄饨馅的鲜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周遭的溽热与心中的郁结。她枯枝般的手在里面摸索片刻,精准地拿出一根裹着薄霜的盐水棒冰。
“喏,冰一冰,降降火气。” 她把棒冰递过来,塑料包装纸上凝结的水珠立刻沾湿了我的指尖,那冰凉像一股清泉,顺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暂时压住了皮肉的刺痛和心头的憋闷。昏黄的灯光下,阿婆浑浊的眼睛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沾着尘土、袖口被扯开一道小口子的校服袖子,眼神停顿了半秒,像羽毛轻轻拂过,却什么也没问。那无声的注视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沉甸甸的包容。
我剥开棒冰纸,用力咬了一口。粗粝的冰晶在齿间碎裂,咸甜的滋味混合着直冲脑门的冰凉,激得我浑身一颤。那短暂的刺激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淤积的委屈和恐惧。我低着头,大口咬着冰,试图用这廉价的冰凉堵住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头顶的灯光暖融融地笼罩下来,阿婆又坐回藤椅,重新拿起针线,小小的顶针套在她干枯的手指上,随着针线的起落闪着微弱的金属光。那细密均匀的针脚,在布料上延伸,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啦”声,奇异地安抚着我惊魂未定的神经。冰柜的嗡鸣,针线的轻响,阿婆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在这昏黄的光晕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心安的网。线这边的世界,气息是温热的,混杂着棒冰的甜、隐约的葱花香气、木头桌椅的陈年味道,还有阿婆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肥皂味。它稳稳地托住了我,将身后那条黑暗巷子和巷子里冰冷黏腻的恐惧,暂时隔绝在外。
“陈阿婆!老样子,一碗大馄饨,多放点猪油渣和辣子!” 粗犷的嗓门打破了雨棚下的宁静。是刚下夜班的王叔,穿着沾满机油污渍的工装,带着一身疲惫和汗酸味,一屁股坐在那张小方桌旁,震得桌上的酱油瓶和醋壶一阵轻晃。
阿婆放下针线,脸上那层仿佛凝固的平静被这熟悉的喧闹冲开一丝涟漪。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动作依旧迟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她慢腾腾地走到角落那个烧得正旺的煤球炉子旁。炉火跳跃着,映亮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颊,也照亮了锅里翻滚的、乳白色的大骨汤。蒸汽升腾,模糊了她的身影,却让食物的香气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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