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溜达回张大爷脚边,用力地甩了甩脑袋,金色的毛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光弧,仿佛要把刚才的凶悍、紧张和战斗状态彻底从身体里、从记忆里甩出去。它绕着张大爷的竹椅不紧不慢地转了小半圈,喉咙里发出几声满足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咕噜声,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完成了守护的使命。然后它重新伏下,将下巴温顺地搁在交叠的前爪上,尾巴尖儿轻轻地扫了一下地面。耳朵依然微微竖着,保持着最基本的、融入骨血的警觉,捕捉着夜风里最细微的动静。但眼神已经彻底恢复了平日的温顺,甚至还带着一丝大战后的慵懒和满足的睡意,仿佛刚才那雷霆出击、狂吠撕咬的激烈场面,不过是它漫长狗生里一个激烈点的梦境,翻个身,也就过去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手心黏糊糊、湿漉漉的,带着糖水的甜腻和汗水的咸涩,难受得很。低头一看,好家伙,手里那根盐水冰棍早不知啥时候化得精光,就剩下一根光秃秃、湿漉漉的小木棍可怜兮兮地杵着,顶端还残留着一点晶莹的水渍。黏腻的、带着粗粝咸味的糖水顺着光滑的木棍往下滴,滴到脚下被白天的烈日烤得滚烫、此刻依旧散发着灼人余温的水泥地上。
“滋……”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深色的水渍瞬间在滚烫的地面洇开一小块不规则的深色图案,像一朵迅速凋零的墨色小花。旋即,就被那贪婪的高温无声无息地吮吸、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很快也在沉沉夜色和持续的高温中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我下意识地把那光秃秃、带着木头原味的木棍凑到嘴边,舔了舔棍子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带着淡淡咸味的糖水渍。那点可怜的凉气早没了踪影,舌尖只剩下木头涩涩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可奇怪的是,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却慢慢地、一点点地,像泉水从石缝里渗出一样,浮起一股暖烘烘的东西。不是多热烈滚烫,但很实在,沉甸甸地落在那儿,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感,把刚才因为紧张对峙而残留在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寒意和惊悸,都给缓缓地、温柔地熨平了。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觉得……脚下这块被太阳晒了一天、依旧滚烫的水泥地,此刻踩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稳。仿佛这地,连着这树,连着这人,都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我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匆匆掠过,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贪婪的眷恋,细细地扫过眼前这再平常不过、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充满生命力的光景:
——老赵那小卖部棚子底下,那盏重新变得昏黄昏黄的灯泡,像个上了年纪、沉默寡言却无比可靠的老伙计,依旧散发着柔和、恒定、让人心安的光晕,固执地守着这巴掌大的地盘,驱散着咫尺之外的黑暗。那光晕里,仿佛沉淀着无数个这样闷热的夏夜,沉淀着无声的守护。
——老樟树浓密如盖的巨大树影底下,张大爷、李叔、刘婶他们几个,又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姿势,摇起了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那些永远扯不完的闲篇儿——老王的儿子,菜价的涨跌,孙子的淘气,甚至刚才那场球赛的臭脚。刚才那阵仗,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好像一阵狂风过境,除了在茶余饭后留下点可供咀嚼的话头,没在他们身上刻下什么明显的、持久的痕迹。他们还是他们,摇着扇子,说着闲话,抱怨着天热,操心着日子。这份恒常,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阿黄安静地趴着,尾巴尖偶尔在滚烫的地面上扫过,带起一丝微尘。耳朵时不时灵巧地转动一下,捕捉着夜风里最细微的声响——远处模糊的虫鸣,楼上关窗的轻响,是这片重新获得的、来之不易的安宁最忠诚也最敏感的守卫。它的每一次转动,都让人感到安心。
——头顶上,老樟树巨大的、黑黢黢的树冠影子,沉沉地、温柔地笼罩着一大片地,像一把撑开的、无声的巨伞。它的根子,则深深地、无声地、牢牢地抓着地底深处,汲取着养分,也支撑着这一方烟火人间。
灯、人、狗、树。它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搁在那儿,像生了根,和这片土地长在了一起。巷子那头,黑暗还在,像一头蛰伏的、看不清面目的巨兽,蹲踞在视线的尽头。谁知道那深不见底的地方还藏着多少腌臜事、多少蠢蠢欲动的龌龊心思?那恶意从未消失,它只是暂时缩回了爪牙,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下一个松懈的瞬间。可这会儿,站在这昏黄温暖的灯光底下,听着他们用熟悉的乡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最寻常的家常,看着那点并不明亮却足够温暖的光晕,闻着空气里混杂的汗味、驱蚊水味、甚至隐约的饭菜余香,心里头那股子暖烘烘的东西,那股沉甸甸的、如同脚下大地般实在的踏实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像温热的潮水,慢慢浸透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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