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被朔风卷着,如同冰冷的砂砾,抽打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寂寥的街巷,将整座皇城浸染成一片死寂的苍白。白日里宫变的余烬早已被这场新雪掩埋,只余下皇城四门骤然加倍的森严守卫,和街巷间无声流淌的、名为“惊悸”的暗流。空气里弥漫着硝石、铁锈和未散尽的血腥混合的冰冷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无形的沉重。
西市,“胡风客栈”后院。
逼仄的地窖内,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马粪、劣质羊油和某种草药焚烧后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几盏昏黄的羊角风灯在低矮的穹顶下摇曳,光线晦暗不明,将堆叠的货箱、散落的草料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脱脱不花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在角落的草堆上,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这位北莽左贤王帐下凶名赫赫的万夫长,此刻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巨大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咽喉处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血洞,正缓缓渗出暗红的粘稠液体,浸湿了身下肮脏的草梗。他带来的三百黑狼骑精锐,连同客栈掌柜、伙计等所有知情人,皆已化为地窖深处冰冷僵硬的尸体,被厚厚的草料和杂物匆匆掩盖。空气里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偶尔从地窖入口的缝隙钻入,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地窖中央,一道身影背对着入口的微光,半跪于地。他身形高大,裹着一件半旧的、沾满污雪和暗沉血渍的靛青色牦牛毛毡袍,袍角磨损起毛。毡袍的风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他正用一块同样沾着污雪的粗布,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手中一柄弯刀。
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得如同沙漠夜空的弦月,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流动的暗银色水波纹。刀锋在昏黄的光线下并不刺目,反而内敛着一股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最奇特的是刀柄,并非中原常见的缠绳或镶玉,而是用某种不知名的黑色硬木整雕而成,线条粗犷,顶端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色泽暗沉如同凝固血痂的赤红玛瑙,玛瑙内部,隐约可见七点极其细微、排列成勺状的银白色星芒——赫然是北斗七星!
萧凛。
指尖拂过冰冷滑腻的刀身,感受着那历经无数杀戮磨砺出的、深入肌理的细微划痕。每一次擦拭都牵扯着肩胛深处那道刚刚愈合、却依旧如同烧红烙铁般灼痛的伤口——那是乱葬岗白骨坡为救楚明昭硬接夜枭淬毒匕首留下的。蚀心虫毒虽解,但本源之损与强行透支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意志。脸色在风帽的阴影下苍白如雪,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寒潭古井,倒映着弯刀上流动的暗银水波,沉静得令人心悸。
空气里弥漫的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擦拭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脑海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凌波阁的火光……冯坤临死前凄厉的供词……玄武门小角门洞开的虚惊……还有脱脱不花咽喉处那一点致命的寒星(林红缨的淬毒弩矢)……宫变虽被扼杀于襁褓,但幕后那只手——萧元启背后的萧氏宗亲,以及他们与北莽勾连的深度,远超想象!皇帝必然震怒,清洗在即!但这潭浑水之下,是否还藏着更大的鱼?楚明昭……她此刻如何了?蚀心虫毒可曾压制?强行调动“夜枭”小队,是否又牵动了她的本源?
想到楚明昭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一股混杂着巨大痛楚与灭顶恐慌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肩胛处的旧伤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撕扯!他擦拭弯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色!弯刀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瞬间压下了翻涌的暴戾。
不能乱!此刻的神都,已成风暴之眼!皇帝的眼线,萧氏宗亲的残余,甚至可能还有北莽潜伏的暗桩,都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在黑暗中伺机而动!他萧凛“重伤静养”于王府,正是最好的掩护!唯有这层“西域刀客”的身份,这柄来自遥远大漠、见证过他少年时隐姓埋名游历岁月的“孤星”弯刀,才能让他如幽灵般游走于这权力的泥沼,暗中织网,护她周全!
“主子。”一个如同砂砾摩擦的嘶哑声音,在地窖入口的阴影处低低响起。一个同样裹着厚厚旧皮袍、身形佝偻、脸上布满冻疮和刀疤的老者,如同融入阴影的岩石,无声无息地出现。正是当年追随萧凛于北境、后因伤隐退、一直潜伏于神都西市的老玄甲——石老狗。“尾巴都清理干净了。客栈前后三波探子,两波是刑部的生瓜蛋子,一波……像是宫里‘粘杆处’的阴沟老鼠,手法很老道,被老狗我引到臭水沟‘失足’了。”
石老狗浑浊的眼珠在昏光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狠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另外,按您的吩咐,‘货’已分批送进‘老地方’。韩家那小子(韩承嗣)带的人,手脚还算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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