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的空气，因为萧烬那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喘息而显得格外粘稠、沉重。陆清然为他包扎伤口时那片刻的宁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关乎王朝根基的寒意。芸娘的身份，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萧烬封存多年的记忆，也引燃了深埋于帝国肌理之下的旧日脓疮。
萧烬缓缓直起身，包扎好的手依旧紧握成拳，青筋虬结。他没有看陆清然和顾临风，目光空洞地望着地窖墙壁上摇曳的灯影，仿佛那光影能将他带回十五年前，那个被血色浸透的春天。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疲惫与冰冷，开始讲述那段被刻意尘封、却又无处不在影响着当下的惨烈过往。
“十五年前……天昱十二年春，”萧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当时的太子，是朕的二哥，萧景宏。他并非父皇嫡出，母族势力稍弱，但占着储君名分。而朕的大哥，萧景渊，母妃出身将门，在军中颇有威望。三哥萧景澜，则最得父皇宠爱，其外祖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吏部尚书。”
他的叙述平铺直叙，却勾勒出一幅山雨欲来的紧张图景。三位成年皇子，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势力集团，围绕着那至高无上的龙椅，进行着明争暗斗。而当时的萧烬，尚且年幼，更多时候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感受着那日益紧绷、几乎要断裂的气氛。
“矛盾爆发在天昱十二年三月末，”萧烬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腥风血雨，“导火索已不可考，或许根本不需要导火索，积怨已久，一触即发。先是太子二哥在前往太庙祭祀途中遇袭，虽未殒命，却重伤不起，所有证据都隐隐指向大哥。”
“大哥自然矢口否认，反而指责是太子自导自演，意图构陷。双方党羽在朝堂上互相攻讦，言辞激烈，几乎就要在金殿之上动武。而三哥……他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暗中调兵遣将。”
萧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源自少年时期目睹巨变的恐惧残留。
“四月初三夜里，京城彻底乱了。”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而压抑，“大哥以‘清君侧’为名，调动了其母族掌控的部分京营兵马，直扑东宫！而三哥，则打着‘护卫父皇、平定叛乱’的旗号，率领其暗中蓄养的死士和部分禁军，同时包围了东宫和大哥的府邸！”
陆清然和顾临风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他的讲述，听到那个夜晚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以及绝望的哀嚎。
“那一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萧烬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不愿回忆那地狱般的景象，“东宫成了修罗场，太子二哥及其家眷、属官，几乎被屠戮殆尽……大哥的府邸也被攻破，他本人在乱军中被杀……三哥的军队与大哥的残部在街巷中混战，波及无数平民……”
他的话语停顿了，地窖中只剩下沉重的寂静。那不仅仅是皇子间的斗争，更是席卷了整个京城上下的灾难。
“等到父皇……勉强控制住局势时，”萧烬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三位皇兄，二死一废。朝堂之上，依附他们的官员被大规模清洗，罢官、下狱、流放、抄家……菜市口的血，连着流了半个月都没有干涸……牵连者数以万计。”
陆清然心中凛然。这就是权力斗争最残酷的真相，没有温情，只有你死我活，以及无数被碾碎的无辜生命。
“而朕的母后……”萧烬的声音骤然变得艰涩无比，带着刻骨的痛楚，“母后的家族，因一向与太子二哥走得稍近，虽未直接参与兵变，却也受到了牵连和猜忌。舅舅被罢官夺爵，家族势力一落千丈……母后在宫中，本就因芸娘失踪之事心神不宁，又骤然遭受母族凋零、骨肉相残的巨变……”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陆清然和顾临风都明白了他未尽之语。先皇后在那样的内外交攻、忧惧愤懑之下，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最终在“三王之乱”平息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官方记载是“忧惧病故”，而这背后，有多少是真正的悲痛，有多少是政治倾轧下的牺牲，如今看来，疑点重重。
“三王之乱”，不仅仅是一场夺嫡的惨剧，更是一次对朝堂格局、后宫势力的彻底洗牌。太子党与皇长子党被连根拔起，三皇子虽最终也被圈禁，但其背后的势力，尤其是当时支持他的部分文官集团和外戚，却在混乱中攫取了不少利益。
柳弘……当时的柳家，似乎就是在那场动乱之后，才开始真正崭露头角，逐渐成为后宫中不可忽视的力量，直至今日权倾朝野。
萧烬睁开眼，眸中所有的痛苦都已沉淀为冰冷的寒冰。他看向木台上芸娘的骸骨，又看向陆清然和顾临风。
“芸娘在天昱十二年三月初七失踪，‘三王之乱’在三月末爆发。她是母后的掌印女官，知晓无数机密。她的死……”萧烬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绝不可能与那场动乱无关！甚至可能……她就是发现了某些人策划叛乱的证据，才招致杀身之祸！”
十五年前的腥风血雨，与眼前这具沉默的枯骨，通过“三王之乱”这个血腥的时间节点，被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调查芸娘之死，不再仅仅是为了告慰亡魂，更是为了理清一桩动摇国本的旧日阴谋，为了查明先皇后真正的死因，也为了斩断那从十五年前一直蔓延至今、毒害着整个王朝的腐朽根系！
地窖之外，阳光普照，却照不进这地下深处的阴冷与沉重。一段被血染红的历史，正缓缓向世人揭开它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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