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旅馆的房间,是城市里最没有记忆的地方。成千上万的旅客在这里睡去、醒来,留下汗水、泪水和体液,然后被下一位住客和清洁工喷洒的消毒水味覆盖得一干二净。这里是临时的避难所,是秘密的交易地,是绝望的终点站,也是复仇的起点。
窗外,廉价的霓虹灯招牌不知疲倦地闪烁着“VACANCY”的绿色字样,光线透过肮脏的窗帘缝隙,在铺着烟头烫痕的地毯上投下鬼魅般的光斑。房间里唯一的声响,是床头柜上那台老旧的小冰箱发出的嗡嗡声。
江夏川和凯伦·拉奥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圆桌。桌上放着两杯速溶咖啡,没有人碰。
他们像是两名在等待审判的囚徒,或者说,是两头在狭窄笼中对峙的野兽。凯伦的身体紧绷,那件不合身的卫衣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像一棵被狂风吹弯了的树。他的双手始终环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着什么,又像是在竭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所以,”凯伦坐在嘎吱作响的床边,手里捧起一杯速溶咖啡,热气熏得他那双疲惫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不是警察,不是私家侦探,也不是太子的人。你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这里带我回去开船?”
他复述着江夏川向他坦白的匪夷所思的真相,语气里没有震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荒谬感。“这比我哥哥被黑帮灭口的故事还要离奇。”
江夏川没有回答。
她卸下了麦克的伪装,选择对凯伦坦诚相告。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表演,更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孤独。
“你相信我吗?”她反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洞。
凯伦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我不相信你来自那边。但我相信,你是来帮我的。”他抬起头,看着江夏川的背影,“昨天在修车厂,我躲在对面的巷子里都看见了。你把那两个人打倒的方式,不像普通人。你……很强。”
“警察说,我哥哥死于坠楼。他们说他加入了什么帮派,为了抢地盘……放屁!”凯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压抑的怒火,“我哥哥,阿尼克,他连跟人吵架都会脸红!他是个工程师!他相信逻辑,相信数据,相信一切都有因果!他怎么可能去混帮派!”
他激动地从怀里抽出那份警方简报,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纸张散开,上面印着触目惊心的词汇:“多处骨折”、“死于失血过多”。
“他们甚至不愿意深入调查!一个勤恳工作的移民死了,对他们来说,就像路上死了一只松鼠!登记一下,归档,然后就忘了!这就是他们标榜的‘法治社会’!”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嘲讽和失望。
江夏川没有去碰那份简报。她不需要看,从枫叶汽修厂那两个混混的口中,她已经知道了大部分事实。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凯伦,像一个有耐心的神父在聆听临终者的告解。
“告诉我你知道的,凯伦。”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告诉我,你哥哥,阿尼克,到底发现了什么。”
凯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从这污浊的空气里汲取一丝力量。他重新将目光聚焦,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那是对哥哥的骄傲,和对罪恶的憎恨。
“我哥哥……他是个天才。在印度的时候,他就是我们那片最有名的机械工程师。他能听出任何一台机器的问题所在。他来到加拿大,因为种姓不好,去他妈的!这边竟然还有种姓制度,学历不被承认,只能在那种地方……在枫叶汽修厂当一个普通的修理工。但他没有抱怨过。他总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他的叙述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
“他很快就发现,那家汽修厂不对劲。他说,那些车送来维修,但真正被修理的,是车的内部结构。他们会在车的底盘、油箱、甚至车门里,加装非常隐蔽的夹层。我哥哥是工程师,他有最缜密的逻辑和对空间的敏感。他画出了那些改装车的结构图,他发现,那些夹层的大小和通风设计,不是用来藏毒品或者现金的。”
凯伦停顿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厌恶。
“有一天晚上,他加班的时候,偷偷看到了。他们把一个个透着气孔的木箱,塞进那些夹层里。他听到了……里面有东西在抓挠,在嘶叫。后来,他找机会撬开了一个被遗弃的箱子。”
凯伦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那些东西。
“是……是穿山甲,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蜥蜴和蛇。活的。它们被运到这里,然后供给那些有钱人,那些迷信野味能壮阳、迷信古老爬行动物的鳞片能治癌的、富得流油的混蛋们!”
这个发现,让江夏川的眼神微微一凝。这比她预想的还要肮脏。毒品和军火的走私,是基于利益的冰冷逻辑;而这种活体动物的走私,背后是愚昧、残忍和一种病态的、建立在生灵涂炭之上的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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