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的尘烟与杀声尚未完全散去，韩王牛马任便已脱下象征戎事的斗篷，仅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在韩圭的引导下，穿行于新郑城内纵横交错、日渐喧嚣的街巷，直奔那处隐蔽的皇家别苑——玻璃试制工坊。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却也卷起了街市的尘土与牲畜的气味，与宫城、军营的肃杀截然不同，充满了市井的活力与躁动。
工坊所在的别苑戒备森严，但内部却是一片与春日闲适格格不入的火热景象。尚未踏入那巨大的工棚，一股混合着烟炱、熔炼矿物特有气味以及闷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其间还夹杂着工匠们短促的指令声和窑炉的低吼。
韩王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骚动，公仲锜早已得到消息，匆匆迎出，脸上还带着烟灰与疲惫，眼中却闪烁着专注的光芒。他正要行礼，却被韩王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公仲大夫，进展如何？”韩王的目光早已越过公仲锜，投向了那些熊熊燃烧的窑炉和忙碌的工匠。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入工棚内部。
公仲锜连忙跟上，引着韩王走向一排正待冷却的试验窑前，语速快而清晰：“禀大王，自那日得‘盐析’之妙后，臣等谨遵王命，固定沙、碱、石灰之基底比例，专攻精盐添加量与时机。目前已初步验证，于熔融中期投入适量精盐，确有促进澄澈、助其透光之效。然……”他指着刚从一座窑中取出、正在缓慢冷却的几块样品，“……成品虽透光性确有提升，然色泽始终难以纯净，皆泛此青绿之色，且内中气泡繁多，质地不均。”
韩王俯身，拿起一块尚且温热的玻璃块。它比韩圭之前呈上的那块更为透亮一些，但依然顽固地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淡绿色，如同浑浊的溪水，内部可见许多细小的气泡和未完全熔化的颗粒。他对着棚顶透下的光线仔细观看，眉头微蹙。
“泛绿……气泡……”韩王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玻璃粗糙的边缘。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上一世零星的记忆碎片——关于玻璃制造中的常见问题。忽然，他眼神一凝。
“公仲大夫，你看这绿色，”他将玻璃块递给公仲锜，语气肯定，“此非偶然，亦非火候单一之故。若寡人所料不差，问题根源，在于料不纯！”
他指向堆放原料的区域：“我等所用之沙，取自河滩，其中必然混杂极细微之矿物微粒，此乃致色之主因！或是铁，或是…铜？”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公仲锜。战国时代，铜矿开采和冶炼常见，环境中铜粉污染的可能性很大。
公仲锜一怔，随即露出恍然且钦佩的神色：“大王明鉴！臣等只顾调整比例火候，竟未深思至此！沙中之铁屑、或是工具磨损之铜末混入……确有可能！此等微量杂质，肉眼难辨，然经烈火熔炼，便显现出来！”
“不仅是沙，”韩王走向那盛放碱料和石灰的容器，“碱与石灰，其提纯亦恐未尽善。些许杂质，便足以败坏一整炉琉璃之纯净。欲得澄澈透明之上品，提纯原料，乃第一要务，其重要性，甚至超过配方微调与火候掌控！”
他停下脚步，对公仲锜下达了明确的指令：“即刻起，分出一半人手，专司原料提纯之事！”
“沙，需以磁石反复吸附，再以流水多次淘洗，滤尽一切可能含铁之细微颗粒；”
“碱与石灰，需重新精炼，溶解、过滤、再结晶，力求洁白如雪，无异色杂味；”
“所有研磨、运输、存储之器皿，尽数查验，避免铜铁之物污染！”
“先以极致纯净之料，小规模试炼，看能否得出无色透明之琉璃体！此为基础，基础不牢，一切皆为空谈！”
公仲锜听得心潮澎湃，如同拨云见日。大王所指出的，正是他们这些习惯于宏观操作的匠人所忽略的微观细节！他立刻躬身：“臣遵旨！臣即刻调整人手，专设提纯组，严格按大王所示之法办理！”
韩王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试验窑和粗糙的样品，思维已然跳到了下一个阶段。他沉吟片刻，对跟在身旁的韩圭说道：
“琉璃之成，不仅在料纯，亦在成形之法。如今尔等所制，不过块锭，虽可见其质，却无大用。”
他伸出手，在空中做出了一个吹气的动作：“寡人曾于古籍残卷中见得异法，或可一试。其一曰‘吹制法’：可制一中空铁管，一端蘸取熔融琉璃液，匠人于另一端吹气，可使其膨胀成泡，再借助铁砧、夹钳等工具，塑造成瓶、罐、杯、碗等各种器形！此法所出器皿，壁薄而均匀，形态多变。”
接着，他又做了一个按压的动作：“其二曰‘压铸法’：可先以陶土或金属制成模范，再将熔融琉璃液注入模中，施加压力，使其充满模范，冷却后便可得到与模范形状一致之器物，或为平板，或为特定形状之构件。此法利于快速量产规整之物。”
韩圭和公仲锜听得目瞪口呆。吹气成器？压模成形？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仙法！大王的思路天马行空，却又隐隐符合物理之道，绝非虚妄。
“韩圭，”韩王转向他，语气转为严肃，“沁阳玻璃工坊之建设，需即刻据此优化！不能再只是建几个窑炉那么简单。要规划出完整的产线：原料提纯区、配料混合区、熔炼窑炉区、吹制/压铸工作区、退火冷却区、打磨加工区、成品检验区！各区如何衔接，物流如何运转，工匠如何分工，皆需详细规划，形成规章。要建成一个从沙石到精美琉璃器皿的完整加工产线，而非粗放之作坊！要尽快试生产，摸索出成熟的工艺。”
“臣，明白！”韩圭感到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却又充满了开创历史的使命感，“臣会亲自督导沁阳工坊改建，将大王所示之吹制法、压铸法及产线规划，一一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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