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楚宫。巍峨的宫殿宛如沉睡的巨兽,静静盘踞在岁月的长河中。廷议殿内,巨大的蟠螭纹青铜香炉悠悠吞吐着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烟雾如轻纱飘荡,却始终驱不散殿内凝滞如冰的空气。楚宣王熊良夫高踞丹陛之上,冕旒微垂,半掩威严。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寡人闻,北方诸侯皆畏我令尹昭氏,此事当真?”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冷却、硬化,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方才若有若无的私语、衣袍摩擦的窸窣,尽数被这死寂吞噬。满殿朱衣玉带的贵胄,此刻活像一排排被钉在原地的木偶,头颅低垂,眼睑紧闭,连呼吸都刻意压得细若游丝,唯恐一丝动静便引来雷霆之怒。只有角落青铜兽炉里逸出的青烟,在藻井高耸的阴影里,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扭曲、升腾,变幻出鬼魅般的形状,无声地嘲弄着这僵死的朝堂。
令尹昭奚恤,便矗立在这片死寂风暴的中心,群臣之首。他身着一袭玄色深衣,料子厚重如夜,纹路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丝光。腰间的长剑并非装饰,鲨鱼皮剑鞘紧贴着深衣,那剑柄的样式古朴而凶悍,黄铜吞口在烛火下闪着幽光,剑格处的雕饰——一条盘踞的毒蛇噬咬玄鸟的纹样——清晰可见,透着毫不掩饰的嗜血与威权。他身姿挺拔如古松虬枝扎根于磐石,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生根,将这楚国的权柄牢牢踩在脚下。
他的脸,平静得像深秋的寒潭水面,没有一丝波澜。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封冻千年的古井,缓缓地、不带任何温度地扫过阶下那一张张低垂的、或苍白或涨红的脸。那目光沉静得可怕,却带着千钧重压,如同无形的巨碾,无声无息地碾过每一个人的脊椎。被他目光触及的人,哪怕未曾抬眼对视,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仿佛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过,连灵魂都在那沉静的注视下微微颤抖。这不是简单的威仪,这是世家大族累世积威与个人绝对权力熔铸而成的、足以让王座都为之倾斜的跋扈!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沉香,而是铁锈与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权力味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吞噬一切时,一个清朗而突兀的声音,如冰锥坠地,骤然刺破死寂:“臣江乙,有譬喻进于大王!”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殿尾。只见江乙,素以刚直闻名的下大夫,排众而出。他未着朝服,仅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腰间悬着形制古朴的吴钩,与满殿华服格格不入。他昂首直视宣王,目光坚定如炬,朗声道:“昔者,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江乙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字字清晰如石投心湖。他顿了顿,目光无畏迎向宣王,更迎向侧面昭奚恤骤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震响:“今大王之地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氏!故北方之畏昭氏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
“轰!”殿内瞬间骚动!低沉的惊呼与压抑的抽气交织如暗流。群臣面面相觑,眼中震惊、疑惑、担忧交织。宣王冕旒微颤,目光在江乙与昭奚恤间移动,心思难测。昭奚恤脸色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铅云,紧抿的唇线绷直,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在紧绷皮肤下清晰可见。
这赤裸裸的“狐假虎威”之喻,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刺穿了昭氏权倾朝野的真相,更将其置于大王甲兵阴影之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沉雷滚动,骤然从郢都城门方向传来,穿透宫墙!紧接着,震天战鼓“咚!咚!咚!”如巨人心跳,撼动大地!伴随着鼓号,是如海潮般汹涌、却又带着钢铁节奏的脚步声!数以万计的皮靴与赤足,重重踏在石板长街上!整座宫殿的地面仿佛都在随之震颤!
殿外!
宣王宠信的安陵君,一身玄甲耀日,立于高大战车之上!他手持象征王命的虎符旌节,率领楚国倾国之锐——十五万大军,誓师出征,救援被魏国围攻的宛城!战车辚辚,甲胄铿锵,戈矛如林,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寒光,如同一条流动的、择人而噬的钢铁洪流!无数楚军士兵高唱着古老的战歌,声浪汇聚成撼天动地的洪流: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宫墙外,青石板路在沉重的碾压下呻吟。这不是寻常的喧嚣,而是倾国之兵开拔的轰鸣!铁蹄踏碎晨光,车辕碾过石缝,十五万副甲胄的碰撞与摩擦汇成一片令人牙酸的金属风暴,裹挟着士兵们压抑不住的嘶吼,如同实质的洪流,狠狠撞击着廷议殿厚重的朱漆大门。窗棂筛下的细尘簌簌震落,嗡嗡的共鸣声在梁柱间游走,仿佛整座王宫都在楚军踏出的步伐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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