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被人栽赃?最清晰的,是始皇半阖的眼尾——那眼神他太熟了,从前随驾出巡时,有个谒者私藏了半筐荔枝,陛下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直盯得那谒者当场瘫在地上。
常侍,王大将军的前锋到了!车外传来羽林郎的通报。
刘沭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手,锦被上立刻绽开几道苍白的指痕。
他慌忙用袖口去擦脸上的汗,却把脂粉蹭得更花了。
车帘被冷风吹得一掀,他瞥见雪地里一抹玄色甲胄——王贲披着染雪的大氅,腰间的虎首剑穗在风里乱颤,正翻身下马。
陛下,末将护驾来迟。王贲单膝跪在车侧,积雪顺着甲叶簌簌往下掉,匈奴斥候近日在北境异动,末将留蒙恬将军守长城,带三千精骑星夜兼程。
车壁传来轻叩声,是始皇的暗号。
刘沭立刻抖着手掀起车帘,只见始皇倚在锦枕上,玄色衮服下的身形比东巡时更显单薄,可那双眼依旧亮得像淬了冰的剑:王卿辛苦了。他抬手抚了抚车壁上的青铜云纹,咸阳的雪,比海上的咸雾冷多了。
王贲抬头时,雪水正顺着护额往下淌,在他下颌凝成冰珠:陛下,末将已命前军清理御道,半个时辰内可抵咸阳。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只是...六公子带百官在灞上迎驾,臣恐...
恐什么?始皇的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轩儿若连郊迎都办不好,朕这几年教他的《秦律》《武经》,倒不如喂了咸阳的野狗。
王贲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把朝局暗涌四个字说出口。
他望着始皇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三日前在北境收到的密报——嬴轩调玄甲军护粮道、查盐税账册的动作,早被赵高发到了东巡行在。
此刻他望着温凉车重新启动的车辙,铁甲下的手掌攥得生疼:这对父子,一个病得连车辇都晃,一个强撑着要替父分忧,偏生中间还横着赵高那根烂了芯的木头。
灞上的雪停了。
嬴轩站在青铜龙首灯架下,玄色深衣外罩着狐裘,却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望着远处腾起的尘烟,耳中是太乐署奏响的《玄鸟》——编钟的清响里,他听见身后太宰令小声嘀咕:六公子把郊迎的规格提到了祭天级别,也不怕陛下怪罪。又有谒者压低声音:没看见宗正寺的礼单?
连十二旒冕都备了,这是...怕不是要行太子礼?
尘烟更近了。
嬴轩的手指在袖中掐紧,想起今早蒙毅递来的另一份密报——赵高的门客昨夜去过廷尉府,说是要讨教郊迎仪轨,实则在翻查始皇东巡期间的奏报存档。
他望着最前面的羽林卫,见为首的偏将冲他点了点头——那是韩信安插的北军细作,暗示两千精骑已在渭水北岸藏好。
驾——
一声长喝惊散了寒鸦。
温凉车的青铜车辕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十二匹乌骓马喷着白雾,在离嬴轩十步外停住。
刘沭哆哆嗦嗦掀起车帘,嬴轩立刻跪下行礼,额头几乎要触到雪面:儿臣恭迎父皇圣驾。
车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嬴轩抬眼,正撞进始皇的目光里。
那双眼还是那样锐,像能洞穿人心里的每道褶皱,可眼尾的皱纹深了,下眼睑浮着青黑,分明是这半年在车架上没睡过安稳觉。
始皇的手搭在车轼上,指节因常年握剑而变形,此刻却泛着不自然的青白,连龙纹玉扳指都显得松松垮垮。
起来。始皇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让朕看看,这半年,你有没有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嬴轩起身时,雪水渗进了麻鞋。
他望着始皇身后垂落的玄色车帘,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天,他蹲在章台宫的梅树下哭,因为背不出《秦誓》。
是父皇掀开车帘,把他抱进暖阁,用冻红的手指点着竹简说:哭什么?
朕当年在邯郸当质子,雪地里啃冷饼的时候,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此刻车帘后的阴影里,赵高的身影若隐若现。
嬴轩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像刻在钟鼎上的铭文:儿臣每日卯时起读《商君书》,未时练剑,申时批三府奏报,从不敢懈怠。
始皇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百官。
李斯的朝服绣着金线,在雪地里格外刺眼;冯去疾的胡子结了冰碴,正偷偷往袖中塞什么;只有蒙毅站得笔直,腰间玉珏上的雪还没化——那是嬴轩今早特意让他站在最前排的。
始皇突然笑了,那笑像破冰的春溪,带着几分他记忆里的温度,跟朕上车。他抬手指了指车侧的空位,路上,说说你调玄甲军去雁门的事。
嬴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始皇伸来的手,那手背的青筋像老树根般凸起,却依旧有力。
他踏上车阶时,听见身后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这是自扶苏死后,始皇第一次在郊迎时让皇子同乘。
温凉车重新启动,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里,嬴轩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
他望着始皇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今早整理的盐税账册里,赵高的私印盖了十七次。
而此刻,始皇的手指正搭在他的腕间,体温透过锦缎传来,让他想起小时候趴在父皇膝头听政的日子。
雁门的雪,比咸阳大吧?始皇突然开口。
嬴轩垂眸,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始皇的影子叠在一起,在车壁上晃成一片模糊的墨色。
他知道,等车到章台宫,父皇会问得更细——关于匈奴,关于盐税,关于赵高。
而他要做的,是把所有的锋芒都藏在恭顺里,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用最稳妥的答案,护住他这半年辛辛苦苦搭起来的棋局。
车外,咸阳的城门楼子已经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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