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手捧瓷瓶丹丸,辞了后山小筑。
他步履沉重,心头更似压着千钧巨石。
才见得那枚血淋淋的肾,又闻得白晓琳那番剖心刮骨的言语,只觉这合欢宗的阴诡酷毒实是无底深渊,今日不过又往下窥探了一层罢了。
他先前只道长生阙是悬壶济世的善地,谁知内里竟是拆骨卖肉的屠场。
如今这万婴堂,听其名,便知绝非什么福善之所。
白晓琳所言的路径,在合欢宗山脚一处极为偏僻的山坳里。
那地方寻常弟子绝不会去,终年瘴气缭绕,形同禁地。
陈默依着指引,一路行去。
山道愈行愈是崎岖,周遭景物也愈发阴森。
参天古木的枝叶交错,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林间一片昏暗。
脚下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叶,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只偶尔有不知名的虫豸窸窸窣窣地从脚边爬过,教人背心发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腐朽的霉湿气,混着泥土的腥味吸入肺腑,说不出的滞闷。
行出十数里,四周愈发静谧,连鸟兽虫鸣也尽皆消失。
陈默正自诧异,忽觉顶心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钢针正欲钻入他的脑中。
他凝神细听,初时只觉耳中嗡嗡作响,渐渐地,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微至着。
是哭声。
起先尖锐而微弱。
可随着他脚步向前,那哭声便愈来愈多,愈来愈密。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到后来,成千上万个婴儿的哭喊声汇在一处,竟成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铺天盖地而来。
那哭声里,有声嘶力竭的嚎啕,有气若游丝的啜泣,有饱含惊惧的尖叫,亦有濒死前的呜咽。
无数种绝望的声音交织,仿佛能穿透人的耳膜,搅得人五内翻腾,心神不宁。
陈默的脚步不由得一滞。
他自问也算见过些许残酷场面,可眼前这阵仗,委实匪夷所思,单是听这声音,便让他头皮发麻。
穿过一片瘴气弥漫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入口赫然出现在山壁之下。
那洞口足有三四丈高,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震天的哭喊,正是从这洞穴深处传出。
一股混杂着奶腥、骚臭与淡淡血腥气的恶风,正不断从洞中向外喷吐,熏人欲呕。
迈步走入洞中。
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整个人彻底呆立当场。
这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地下溶洞,高阔皆有数十丈,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在他目之所及的整个空间里,竟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摆满了数不清的木制婴儿床。
成千,上万,怕是犹有不止。
那些婴儿床首尾相连,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得令人心寒,直铺向视野的尽头。
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孩。
他们或是在奋力挥舞着细小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哭嚎;或是有气无力地啜泣,声音细如蚊蚋;或是早已哭哑了嗓子,只剩下不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些婴儿床都极为简陋粗糙,不过是几块未经打磨的木板钉在一处,许多边角还带着扎人的木刺。
床上铺着的被褥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黑乎乎、油腻腻的一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与酸臭。
显然,已不知有多久不曾有人为他们更换清洗了。
整个溶洞,便是由这成千上万张污秽的婴儿床和这成千上万个啼哭的婴孩,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
陈默僵在原地。
他无法想象,一个宗门,为何要在此地圈养如此多的婴儿?
他们从何而来?又要将他们送往何处?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时,一阵“沙沙”的令人牙酸的蠕动声,从不远处一排排婴儿床之间的黑暗过道中传来。
陈默心中一紧,循声望去。
但见一条足有水桶粗细的巨大蠕虫正缓缓地在婴儿床之间的狭窄过道上爬行。
那怪物通体灰白,浑身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肥厚褶皱,表皮湿滑,腻着一层黏液。
它没有眼睛,只有一个肥硕的、不断探寻蠕动的前端。
它爬过一张婴儿床时,会稍作停顿,用它那肉乎乎的前端去轻轻触碰床上的婴儿。
陈默看得分明,那蠕虫的前端触碰到了一个一动不动的婴孩。
那婴孩面色青紫,四肢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下一刻,只见那蠕虫的前端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如同砂纸一般粗糙的角质层。
它一张口,便将那小小的尸体整个吞了进去,喉头耸动几下,便咽落腹中。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也安静得不可思议。
陈默只看得遍体生寒。
那蠕虫吃完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又缓缓爬向旁边另一张床。
那床上躺着一个睡着了的婴儿,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不哭不闹,睡得正香。
那蠕虫似乎并不能分辨生死,只以动静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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