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武器保养室的空气里,枪油与金属冷却后的味道像陈年的苔藓,攀附在每一寸空间里。不是那种刺鼻的新油味,而是混合了时间沉淀的醇厚,带着点硝烟洗过的微苦,漫不经心地钻进鼻腔。墙角的排气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积着层灰,把气流切割得断断续续,反倒让那些味道更固执地弥漫着,挥之不去。
一盏孤零零的工作灯悬在半空,金属灯罩边缘磕出了几处凹陷。它把所有的光都攥在手心,再狠狠砸在那张不锈钢工作台上。灯光是冷白色的,把台面照得纤毫毕现,连焊缝里嵌着的细尘都无所遁形。工作台外的世界则陷在浓稠的黑暗里,保养架的轮廓像沉默的巨兽,一排排枪套空荡地张着嘴,只有应急灯在远处墙角投下一抹惨淡的绿光,更衬得这片光晕像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秦霜就站在那唯一的光晕里。
她的军靴跟钉在水泥地上,仿佛灌了铅。作战服的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疤痕——那是某次巷战里被弹片划伤的,当时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现在倒成了最不起眼的印记。
面前的不锈钢台面上,摊着一堆被拆解开的精密零件。枪管泛着哑光的银灰,击锤上还留着细微的磨损痕迹,复进簧蜷成小小的螺旋,像条冬眠的蛇。那是陆沉的配枪,一把经过特殊改装的紫外线手枪,枪身比制式武器更纤细些,握把处有贴合指骨的凹槽。
就是这把枪,三个月前在城东商场的废墟里,发出过一声清越的鸣响。那束幽蓝的光刺破黑暗时,秦霜看着那个折磨了她七年的阴影在光里消融,感觉自己像块被泡在冰水里的石头,终于能喘出第一口带着暖意的气。
可此刻,这把终结了她噩梦的枪,却成了新的难题。
她的手,那双在最惨烈的战场上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笨拙。虎口和指腹积着层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枪、扣扳机磨出来的勋章,此刻却像成了累赘。一根裹着脱脂棉的细小通条,在她指间不听使唤地滑动,好几次差点从指缝里溜出去。
沾着溶剂的棉布在枪管外侧擦过,动作僵硬得像台生了锈的机器。她明明记得武器保养的每一个步骤,从分解顺序到润滑点的位置,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可现在,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时,总像隔着层薄雾,力道轻重都失了准头。
这比在枪林弹雨中冲锋更让她心神不宁。冲锋时只需要想着瞄准、射击、躲避,肌肉记忆会替大脑做出最快的反应。可现在,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空气里的枪油味、灯光的温度、零件的棱角,所有细节都像被放大镜照着,尖锐地刺进感官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下午训练结束时,陆沉把枪随意地放在指挥室的桌上,黑色枪身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她路过时,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等回过神来,枪已经被她带到了保养室。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选择,就像战场上无数次的本能反应,可这一次,她读不懂自己的本能。
门口,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
陆沉穿着常服,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军靴踏在水泥地上时,连最轻微的摩擦声都被空气吸走了。他就那么倚着冰冷的门框,肩线绷得笔直,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被远处的应急灯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他在静静地看着。
秦霜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那道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罩下来,带着他惯有的审视感,却又比平时多了些什么。不是在训练场看她射击时的锐利,也不是在作战会议上分析局势的冷静,而是一种更沉、更缓的注视,像手术刀划开皮肤前,先停在那里感受肌理的走向。
她的背下意识地绷紧了,握着棉布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原来她早就感觉到了,这保养室里的寂静太反常,连排气扇的转动声都像是被人掐弱了,只是她一直不敢回头。
“当啷。”
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突然炸开,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是那枚小小的复位簧,不知怎么从指缝里滑了出去,在光滑的台面上弹了两下,滚到边缘时停住了。
秦霜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停了半拍。血液好像瞬间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沉到脚底,耳根传来一阵陌生的灼热,烫得她想往后缩。她甚至能想象出陆沉此刻的表情,或许是眉峰微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毕竟,能让她秦霜在拆装武器时手滑,大概是件很稀罕的事。
陆沉走了过来。
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一下下敲在空气里,也敲在秦霜紧绷的神经上。不疾,不徐,像秒针在钟面上行走,精准地丈量着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没有去捡那枚弹簧,甚至没看它一眼。阴影笼罩过来时,秦霜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不是枪油味,是淡淡的消毒水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很干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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