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莫离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瓦罐最底下,抠出了一小撮米。那是莫离最初放进去的,来自爹用小弟换来的那袋米,几乎每一粒都沾染着洗不掉的暗红和泥土的腥气。
莫离把它握在手心。
莫离攥着那一小撮米,指尖的触感黏腻而冰冷,像捏着一把潮湿的虫卵。台上乡绅的笑声、差役的呵斥、饥民疯狂的嘶吼,全都退远了,变成嗡嗡的背景杂音。世界缩小的只剩下莫离掌心这几粒沾着血污和泥土的粮食。
它们硌着莫离,比世上最锋利的刀还要刺人。
莫离没再看那场喧嚣的“恩赐”。抱着莫离的瓦罐,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镇子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像一场荒诞的皮影戏,锣鼓声歇,只剩下枯槁的影子和冰冷的幕布。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怀里的瓦罐沉甸甸的,压得莫离稚嫩的骨架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淤泥里。
路似乎比来时更长,更荒凉。
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灰暗的死寂。路旁的情形便清晰得残忍起来。不止是倒塌的屋棚,不止是新坟。是白骨。零散的,被野狗或是乌鸦拖拽得到处都是。一截腿骨突兀地支棱在田埂下,一个骷髅头半埋在干涸的水沟边,黑洞洞的眼窝望着灰蒙蒙的天。甚至看到一具小小的骨骸,蜷缩在树根下,保持着生前抵御寒冷的姿势,身上的破布烂成了丝缕。
还有手指。很多残缺的手指骨,散落在白骨附近,或是孤零零地嵌在泥土里。被啃咬过的,被利器砍断的,苍白,细小,和莫离瓦罐里那截一样,又不一样。它们无声地诉说着饥饿是如何一寸寸吞噬掉皮肉,最终连最细微的关节也不放过。
胃里那团火又开始烧,烧得喉咙发干,眼前阵阵发黑。怀里的米香,皇粮的陈米味和那血米诡异的甜腥气,混合成一种致命的诱惑,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撩拨着最后一丝理智。
不能吃。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莫离死死咬着牙,把瓦罐抱得更紧,指甲掐进陶罐粗糙的表面,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对抗汹涌的饥饿感。
走。继续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西斜,在天边涂抹出一片病态的酡红,像咳出的血溅在了灰布上。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碎石或白骨绊倒。
必须找个地方歇歇。找个稍微能挡风的地方。
前方路边,有一个半塌的窝棚,歪斜着,像随时会彻底散架。莫离挪过去,棚子里空荡,只有些烂草和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角落有一堆模糊的东西,像是破布裹着什么,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莫离靠着相对完好的一处棚壁滑坐下来,喘着气,胸腔里像拉风箱一样嘶哑作响。
饥饿感变成了尖锐的绞痛,一阵阵袭来,剥夺着思考的能力。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怀里的瓦罐。
瓦罐口,那混合的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就吃一口。就吃一口皇粮。干净的皇粮。
这个念头像毒蛇,缠绕上来。
莫离的手颤抖着,伸向瓦罐。指尖触碰到那些相对干净、黄澄澄的米粒。莫离拈起几粒,犹豫着,慢慢往嘴边送。
米粒快要碰到嘴唇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角落那堆发臭的破布。一阵风吹开破布的缝隙,露出下面——那似乎是一具孩子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一只手软软地搭在外面,手指……手指残缺不全。
“莫离却在米粒间咬到弟弟的指骨。”
娘沉默煮粥的样子,爹咳血倒下的样子,小弟坑里那具光秃秃的白骨……画面猛地炸开,碎片一样切割着莫离的神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莫离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手里的几粒米撒落在地上,滚进泥土里。
不能吃。吃了,就和那些人一样了。就和……爹一样了吗?
可是饿……太饿了……
挣扎间,莫离的手无意识地在瓦罐里搅动,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截指骨。小弟的指骨。
莫离把它捞出来,捏在手里。冰冷,细小,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莫离手心剧痛。
莫离看着它,又看看瓦罐里的米。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和茫然攫住了莫离。莫离不知道该怎么办。莫离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像野狗一样,挣扎着去啃食下一口带血的粮食吗?
眼泪终于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砸在胸前的衣襟上,砸在怀里的瓦罐沿上,和那些米粒混在一起。
莫离就这样握着那截指骨,靠着破棚壁,在浓重的尸臭和绝望中,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昏厥不是沉睡,是跌入一片漆黑的冰窖,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纷至沓来:爹背着那轻飘飘的包袱消失在夜色里;娘悬空的脚在晃动;小弟空洞的眼窝;官差油光满面的脸;台上扔下的沾泥馒头;遍地白骨伸出手抓向莫离;瓦罐里的米粒变成蛆虫疯狂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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