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素来老成持重的孙相出列了。他从“君权神授，天命所归”谈起，引经据典，论述君王当以仁德治天下，爱民如子乃是稳固国本之基，最终归结为一句话：“陛下，甘州百姓亦是陛下子民，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管，寒了天下人之心！”
紧接着，李相也出列附议，态度明确。
两位宰相都表态必须救灾，皇上就算心中不愿，也不好直接驳了两位重臣的面子。
皇上沉吟片刻，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批准拨发了一笔数量极为有限的赈灾银，并明确表示：“国库艰难，朕已尽力，北境军费不好妄动，再要多，却是没有了。”
言下之意，再要银子，朕就拿北境军费开刀！至于万寿节的开支，你们想都不要想！
太子看着那点可怜的银子，心下冰凉。这点钱，别说赈济灾民，恐怕还不够沿途官员层层盘剥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冲动涌上太子心头。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太子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躬身朗声道：“父皇！儿臣愿亲往甘州，主持赈灾事宜！”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连皇上都微微挑眉，看向他这个一向沉稳、甚少主动揽事的儿子。
太子继续道，理由早已在心中编撰妥当，听起来冠冕堂皇：“甘州虽远，亦是我朝疆土；甘州百姓虽苦，亦是父皇子民！储君亲往，方能彰显父皇与朝廷不忘边远、体恤民瘼之圣心！儿臣愿亲历艰辛，将父皇仁德，播于甘州！”
他巧妙地将这趟苦差，包装成了为皇帝赚取仁德美名的好事。
皇上闻言，果然心动。
让太子去，既能替自己博得好名声，活儿还不用自己干，又不用再从本就紧张的国库里额外掏钱，若是出了纰漏，他还有理由打压太子，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皇上当即抚掌，龙颜大悦：“准奏！太子体恤朕心，心系黎民，实乃社稷之福！便由太子全权负责甘州赈灾一事！”
“儿臣，领旨！”太子躬身谢恩，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意。
这趟甘州之行，注定艰难。
但于公，身为储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殍遍野；于私……或许，远离京城，远离那个扰乱他心绪的身影，能让他重新找回那个冷静自持的自己。
散朝后，孙相与李相落在人群最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苦笑与更深沉的无奈。
他们对龙椅上那位的心思，已然看得分明。
忠心这东西，经年累月地被消磨，说不定哪天，也就真的耗尽了。
如今，他们只盼着太子此行能平安顺遂，在甘州有所作为。他们实在不愿看到刻薄寡恩、只知钻营的荣王得势。
若真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那一天……他们未必不愿襄助那位心怀百姓的储君！
只是，心底终究还存着一丝希冀，但愿永远没有需要他们做出那般决断的一天。
太子主动请缨前往甘州赈灾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韦沉璧听闻后，沉吟片刻，转身从书架上找出了那套明懿公主借给她的《松鹤笔谈》。她想着太子即将离京，宫中此刻必定为了此事以及万寿节筹备而忙碌纷乱，自己此时入宫还书颇为不便，也容易惹人注目。
于是，她唤来青黛，将书仔细包好，吩咐道：“你将此书送去定国公府，交给杜五小姐，劳烦她得空时，代我将书归还给明懿公主。”
杜翩翩接到书和口信，立刻明白了韦沉璧的顾虑。
如今太子离京在即，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韦沉璧此时确实不宜进。
杜翩翩一口应下。只是，定国公府近日也因为太子出行和万寿节等诸多事宜，约束家人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入宫。
杜翩翩自知自己也不好贸然进宫，她想了想，便将这包书交给了身为太子伴读的六哥杜翀，请他方便时代为转交还给明懿公主。
杜翀接过那套熟悉的《松鹤笔谈》，心中猛地一沉，一个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
这书当然不会是太子“借”给妹妹翩翩的！那还能借给谁？但还有谁能让妹妹替她还书！
噢，是要还给公主！不是太子借的，是公主借给韦三娘的！
还好！是还给公主！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半分，只得将那书包裹得严严实实，带进了宫，交给明懿公主，只说如今宫里事多，五娘不好进宫，才让他来还。
公主点点头，没有多话。
太子见到杜翀，脸上并无任何异常，只如同寻常般问道：“孤不日即将前往甘州，此行凶险未知，六郎可愿与孤同往？”
杜翀仔细观察太子神色，见他目光清明，心下稍安，暗道：或许……是我想多了？
他立刻躬身，语气坚定：“殿下亲赴险地，为国为民，臣，当仁不让！”
太子闻言，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这几日便不用进宫了，好生在家陪伴舅舅舅母。沛宜县主那边……也别疏忽了，毕竟是定了亲的。”
杜翀一一应下，见太子再无其他吩咐，便行礼退出了东宫。
待杜翀走后，明懿公主就遣人来还书书房内只剩下太子与宝福。
太子收下那套《松鹤笔谈》，等人都走了，随手翻开。
他夹在书页中的那片红叶，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处，位置分毫未变。若非那叶子被上下颠倒了，他几乎要以为，韦三娘根本未曾发现这片红叶。
除此之外，书册之内，再无他物。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没有新的暗示。
她就真的只是看完了书，然后，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还了回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握着那枚冰凉的叶子，指腹摩挲着上面细致的叶脉纹路。
是未曾领会这其中的暗示？还是……领会了，却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婉转地回绝了？
罢了！
太子在心中苦笑一声，将那股翻涌而上的失落与涩意强行压下。
左右她已有婚约在身，难道还真要她写下“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不成？
想到这里，他将那枚红叶重新放回书册中，仔细收好，仿佛也将那份刚刚萌芽便不得不深藏的情感，一同妥善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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