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军费，这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沈玲珑回到自己的小院，在灯下反复研读那份汇总报告，越看越是心惊。账面与实际的巨大落差，如同一个无底洞，每年吞噬着海量的国库银两。其背后牵扯的，绝非几个贪墨官员那么简单，而是一张由军功世家、后勤官僚、以及依附其上的皇商共同织就的巨大利益网络。
慕容翊将此重任交给她，既是信任，也是将她置于烈火之上炙烤。她必须找到一个精准而有力的切入点，不能蛮干，更不能陷入无休止的扯皮。
接下来的两天，沈玲珑闭门谢客，只带着绝对信任的孙账房和弟弟沈明轩（他如今对数字和跑腿越发熟练），将报告中提及的京营各项开支分门别类，重点标记出那些数额巨大、历年波动异常、且缺乏明细的项目。
“姐，你看这里，”沈明轩指着其中一项，“神机营的火药采买，去年比前年突然增加了五成，但京营演练的次数记录却没什么变化。”
沈玲珑目光一凝。神机营……那是京营中装备火器的主力，由几位勋贵子弟把持。
孙账房也捋着胡须道：“还有马政这一块，草料、豆粕的采买价格，竟比市价高出近一倍，且供应商多年未变，都是‘隆昌号’。”
隆昌号……沈玲珑记下了这个名字。她想起之前退回的兵部账目中，也多次出现这个商号。
“我们不能直接去碰那些勋贵将领，那是自寻死路。”沈玲珑指尖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先从这些看似不起眼，但利润丰厚的‘采买’入手。军械、被服、粮草、药材……这些物资的采买，经手人众多，环节繁琐，最容易做手脚，也是那些蛀虫们捞油水的主要途径。”
她决定，先从神机营的火药采买和马政的草料供应这两个点进行突破。但如何突破？直接去营中查问，必然碰壁，甚至可能引来人身威胁。
“我们需要一个由头，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配合的由头。”沈玲珑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陛下和王爷欲整饬武备，提升京营战力，我们便以此为由，进行‘物资核验’！”
她立刻起草了一份文书，以清吏司的名义，呈报户部尚书林文正并抄送摄政王，声称为配合朝廷整军经武之国策，需对京营现有库存军械、粮草、被服等关键物资进行一轮清点核验，以确保账实相符，物尽其用，为后续优化拨付、提升效率提供依据。文中措辞严谨，完全站在提升军队战斗力的角度，让人难以反驳。
文书送上去，果然在户部和兵部引起了一阵波澜。但上有慕容翊默许，下有“提升战力”这面大旗，林文正虽感棘手，也不好明确反对，只得批了个“酌情办理”。
拿到了尚方宝剑，沈玲珑并未贸然行动。她深知自己势单力薄，直接去军营，那些兵痞有的是办法糊弄她。她再次运用了在淮州的经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面上，她派孙账房带着几名书吏，拿着公文，大张旗鼓地去京营衙门接洽，要求提供库存清单和出入库记录，摆出一副按部就班核查的样子，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暗地里，她则带着赵铁和两名精干亲兵，换上便服，拿着沈明轩这几日暗中打听来的、与隆昌号等皇商有竞争关系的其他供应商名单，逐一拜访。
在一家名为“诚信号”的草料供应商那里，沈玲珑亮明身份（只说是户部核查人员，未提军费审计），询问市价。
那掌柜起初十分警惕，但见沈玲珑言语诚恳，且对草料品质、运输成本等颇为内行，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大人明鉴，如今这生意难做啊！”掌柜叹道，“像营里的供应，那都是被几家大号把持着的，价格嘛……自然比我们这些散户要高上不少。就比如这上等豆粕，市价一两二钱一石，他们供给营里的，怕是要报到二两以上喽！”
“哦？竟有如此差价？”沈玲珑故作惊讶，“那隆昌号的豆粕，品质莫非格外不同？”
掌柜嗤笑一声：“哪有什么不同！都是从南边来的同一批货！不过是……唉，有些门路罢了。”他压低声音，“不瞒您说，小的有个远房亲戚就在京营马场当差，听说啊，送进去的豆粕，时常以次充好，甚至掺沙子！反正那些老爷们也不会真的去查验！”
沈玲珑心中冷笑，果然如此！虚报价格，以次充好，这是贪墨的经典手段。
在另一家经营火硝、硫磺的货栈，她也得到了类似的信息。神机营的火药采买价格虚高，且实际入库的火硝品质参差不齐。
掌握了这些来自市场一线的证据，沈玲珑心中有了底。她回到户部，此时孙账房那边果然进展缓慢，京营方面以“军务繁忙”、“库存分散”等各种理由拖延，提供的清单也含糊不清。
沈玲珑没有催促，而是将暗中查访得到的市价数据、以及“诚信号”掌柜关于豆粕掺沙的证言（匿名处理），整理成一份简明扼要的呈文，直接密封，通过赵铁的秘密渠道，送到了慕容翊的案头。
她不需要在此时与京营正面冲突，她只需要让慕容翊看到，军费的黑洞确实存在，并且有据可查。真正的刀，自然会由执刀人落下。
次日朝会，慕容翊并未直接提及军费审计之事，却在议论边关粮饷时，突然话锋一转，冷声道：“京营乃天子亲军，国之重器。然近日闻听，营中物资采买，价格虚高，品质低劣，甚至有豆粕掺沙、火药效力不足之传闻！此等情状，若属实，岂非视军国大事为儿戏？耗竭国库，养出一群废物！”
他目光如电，扫过兵部几位官员和列班的几位勋贵：“兵部、京营节度使，给本王一个解释！”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死寂。几位被点名的官员额角见汗，脸色煞白。
沈玲珑站在队列后方，垂眸敛目，心中明镜一般。她知道，慕容翊已经接过了她递出的刀，并且毫不犹豫地挥出了第一击。
风暴，已从军费的黑洞中酝酿而生，即将席卷朝堂。
而她，这个点燃引线的人，也必将被推向风口浪尖的最前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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