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主院“锦荣堂”的路,沈昭昭走得异常缓慢。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都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昨夜祠堂青砖的寒气似乎已沁入骨髓,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无声的撕裂。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扑打在脸上,带来针刺般的麻意。她死死咬着牙关,将所有的呻吟都压在喉咙深处,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昨夜尚未结痂的掌心伤口,用这更尖锐的痛楚来刺激麻木的神经,维持着表面的平稳。
锦荣堂内,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火盆里静静燃烧,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梅花冷香,与柳夫人身上惯用的名贵沉水香交织在一起。紫檀木的家具光可鉴人,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玉器,无处不彰显着主母的尊贵与沈府的富贵。
柳夫人正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只定窑白瓷茶盏,袅袅茶雾氤氲了她保养得宜却略显刻薄的面容。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锦缎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通身的气派威严。
沈昭昭被周妈妈引到堂中,低眉垂首,屈膝行礼:“女儿给母亲请安。”动作间,膝盖的剧痛让她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温暖的室内愈发显得苍白如雪。
“起来吧。”柳夫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平淡,听不出喜怒。她并未立刻让沈昭昭起身,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细线,在她身上缓慢而仔细地刮过,从她洗得发白、袖口已有些磨损的旧袄,到她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指,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掩映在长睫下的眼睛上。
“昨夜在祠堂,可曾想明白了?”柳夫人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昭昭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麻木:“女儿……明白了。是女儿僭越,痴心妄想,不该肖想那不属于自己的福分。嫡姐身份尊贵,入宫侍奉天家是理所应当。女儿……认命。”
“认命?”柳夫人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紫檀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堂中格外清晰。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满意,又像是更深的审视。“说来听听,你认的是什么命?”
沈昭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柳夫人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句表面的“认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更加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死水般的沉寂:“女儿认的是……出身微贱的命。生母卑下,女儿便注定低人一等,只配在这府中一隅,了此残生。嫡姐是天上的云,女儿是地上的泥,云泥之别,永不可及。入宫……那是嫡姐的锦绣前程,女儿不敢再有任何妄念。昨夜祠堂静思,女儿已……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柳夫人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穿透沈昭昭低垂的眼帘,看清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你姐姐清漪,今日已启程入宫,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府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你这做妹妹的,心里就真的一点波澜也无?一点……怨恨也无?”
最后几个字,柳夫人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一种冰冷的、直刺人心的试探。
怨恨?沈昭昭心中冷笑。何止是怨恨!那是焚天的业火,是蚀骨的毒!但她面上,却是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静。她缓缓抬起一点头,让柳夫人能看到她惨白脸上那双沉寂无波的眼睛,那里面,真的像是燃尽了一切希望的灰烬。
“女儿不敢怨恨。”她的声音平板无波,“母亲教导,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姐姐得此大造化,是沈家的荣耀。女儿……只有为姐姐、为沈家高兴的份儿。至于女儿自己……”她顿了顿,露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惨淡笑容,“能在这府中有一隅安身之所,不受冻馁之苦,已是母亲和父亲天大的恩德。女儿……知足。”
这番话说得卑微到了尘埃里,将庶女的“本分”演绎得淋漓尽致。她将自己彻底定位在“泥泞”之中,承认了柳夫人和沈清漪强加给她的一切“卑贱”标签,甚至将苟活视为“恩德”。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低到让柳夫人这样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一时竟也挑不出明显的错处。
柳夫人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眼前的沈昭昭,脸色苍白憔悴,眼神空洞麻木,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言辞间充满了认命的卑微和自我贬低。确实像是一夜之间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嗯。”柳夫人终于缓缓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那锐利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你能如此想,倒也不算白跪了那一夜。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莫要再生事端。沈府……终究会给你一口饭吃。”
“是,女儿谨记母亲教诲。”沈昭昭再次深深低下头,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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