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空气，是冷的。
像一块刚刚从冰川上凿下来的水晶，干净，锋利，带着一种能刺穿肺腑的，属于高海拔的稀薄。
陈峰走出私人飞机的舷梯，身上那件Loro Piana的黑色羊绒大衣，被阿尔卑斯山吹来的风，灌得鼓了起来。
香港那场价值八千万的狂欢，那些汗水与香槟混合的滚烫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
此刻，却被这片冰冷的空气，瞬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班霍夫大街。
一栋看不出年代的灰色建筑，没有招牌，只有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黄铜铭牌，刻着银行的名字。
厚重的橡木门，将苏黎世街头的电车声，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空气里，是昂贵的雪松木香氛，混合着古老羊毛地毯的，那种属于旧钱的，沉稳味道。
唯一的声响，来自墙角一座立式摆钟，那根黄铜钟摆规律的，沉闷的“滴答”声。
一个名叫施耐德的瑞士男人，在顶楼的私人接待室里，等待着他。
男人年近六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看过太多零的，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蓝色眼睛。
“陈先生。”
施耐德的声音，像他脚下那块产自汝拉山脉的石灰岩地板，平整，坚硬，没有情绪。
陈峰在他对面坐下。
那张巨大的，由一整块桃花心木制成的会议桌，光洁如镜，倒映着窗外阿尔卑斯山脉冷峻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轮廓。
没有寒暄。
陈峰将大衣脱下，随手搭在椅背上。
“我来追加一份协议的本金。”
施耐edr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记得那份协议。
那份由他亲手拟定，锁在银行最深处保险库里的，堪称他职业生涯里最疯狂的一份私人对赌协议。
他从一个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开启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
“啪。”
文件夹被放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施耐德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
“协议编号UBS-84-PELE-001。”
“对赌标的，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
“投注内容，阿根廷国家队队员，迭戈·马拉多ナ，同时获得世界杯冠军与最佳射手（金靴奖）。”
“原始本金，四百二十万港币。”
“赔率，一比八十八。”
施耐德用一种宣读判决书的语气，复述着协议内容。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陈峰端起面前那杯只加了冰块的苏打水，杯壁上凝结的冷雾，沾湿了他的指尖。
“追加一千万港币。”
接待室里，那座古老的摆钟，正好敲响了整点。
“当。”
沉闷的钟声，在绝对的寂静中，回荡。
施耐德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蓝色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仿佛想借此看清眼前这个年轻的东方人。
“陈先生，您确定？”
“一千万。”
施耐德沉默了。
他站起身，走到另一立的终端机前，手指在键盘上，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输入了一长串指令。
资金划转的确认单，从打印机里，被无声地吐出。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与一份重新拟定的协议附件，一同放在陈峰面前。
他看着协议上那个最终累加起来的，刺眼的数字。
他从事私人银行业务三十年，为中东的王子管理过油田，为欧洲的贵族处理过古堡。
他见过太多钱。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花钱的。
施耐德终于没能守住自己作为一名瑞士银行家的，那种绝对中立的职业操守。
他看着陈峰，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
“一千四百二十万的本金。”
他的目光，从那份协议，移动到陈峰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上。
“您真的……就这么相信那个阿根廷人？”
“相信马拉多纳？”
陈峰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的目光，越过苏黎世湖冰蓝色的湖面，望向远处那片连绵不绝的，在阳光下泛着神圣白光的阿尔卑斯山脉。
那些山峰，沉默，古老，坚硬。
它们在亿万年前，就矗立在这里，见证过罗马军团的铁蹄，也见证过拿破仑的炮火。
它们从不改变。
陈峰看着那片雪顶，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碎了这满室的寂静。
“我不信他。”
施耐德微微一愣。
陈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着阿尔卑斯山亘古不变的雪光。
“我信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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