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掺了水的牛乳,把田埂泡得软乎乎的。我踩着露水草鞋,走得不快,耳朵里灌满庄稼拔节的脆响,偶尔有蚂蚱蹦起来,撞在裤腿上又弹开。三十里路说远不远,等日头爬到竹梢高时,李家屯的灰瓦顶已在雾里露了尖。
村口老槐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汉,手里编着草绳,见我背着褡裢,直着眼打量:“外乡人?找谁家?”
“打听下李守义大爷住在哪?”我把褡裢往肩上挪了挪。
老汉的手顿了下,草绳在指间打了个死结。他朝村西头歪了歪嘴,声音压得低:“那院里……你去了就知道。”话没说完,抄起草绳往家走,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是怕沾了什么晦气。
村西头果然有处院子,院墙塌了半截,豁口处塞着捆枯玉米秆。院门虚掩着,推进去时“吱呀”响得刺耳。院里没晒粮食,也没养鸡鸭,只有三间土坯房蹲在那儿,墙皮剥得像老人的脸。最扎眼的是屋后那片地——别家的麦子都青郁郁往高里蹿,唯独这二分地的麦子,穗子红得发黑,麦芒上像挂着血珠,风一吹,晃出片暗沉沉的红浪。
“是徐师父的徒弟?”屋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
我转身,见门框上倚着个老头,背驼得快成虾米,手里攥着根枣木拐杖,指节捏得发白。他眼泡肿着,眼仁浑浊,却直勾勾盯着我,像是要从骨头缝里把人看透。
“我是他徒弟,来收李守义大爷的账。”我掏出账本,翻到八五年他的账本那页。
老头喉咙里滚出声笑,像破风箱拉着:“ 你背的那个褡裢我认得,是当年徐师父背的,那个账?哎,该来的总会来。我就是李守义。”他往屋里挪了两步,拐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进来吧,那麦子……你也瞧见了。”
屋里比院里更暗,墙根摆着个掉漆的木柜,柜顶供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个穿军装的年轻后生,眉眼跟李守义有七分像。桌上放着个豁口碗,碗底沉着些黑渣,像是没喝完的药。
“七五年,师父给您赊了把镰刀,约定地里长出血麦时收账。”我把账本推到他面前,“这麦子,是三天前长出来的?”
李守义的手猛地按住桌沿,指节泛白:“四天前。头天夜里下了场雨,第二天就红了。”他往窗外瞥了眼,喉结动了动,“那镰刀……早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
他沉默了半晌,拐杖笃笃敲着地面,像是在数着什么。过了会儿,他忽然抬头,眼里蒙了层水汽:“那年闹灾,村里连麦种都没了。只有我家还仅存一点,我弟弟守仁,刚从部队回来,说要把咱家那点种子分给乡亲们。我不依,揣着镰刀守在麦囤边,跟他吵了半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进了陈年的泥里:“他要硬抢,我急了,举着镰刀吓唬他,没成想他往前扑,镰刀尖划在他胳膊上,划了道血口子。他愣了愣,说‘哥,你真要砍我?’……”
“后来呢?”
“后来他就走了。”李守义抓起桌上的旱烟杆,手抖得划不着火,“没几天,听说他跟着队伍往南去了,在那个反击战中牺牲了,哎。再也没回来。”他突然把烟杆往桌上一摔,“那镰刀沾了他的血,我看着膈应,扔到河里了。可我总梦见他站在麦地里,问我为啥不给他种子……”
我走到屋后的麦地边,蹲下身捻起颗麦穗。麦粒硬邦邦的,红得发黏,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倒不像血,更像陈年的血痂。我摸出腰间的八卦镜,镜面映出的麦穗上缠着层浅红的气,比王老实头顶的灰气更柔和些,倒像是带着委屈。
“您扔镰刀的河在哪?”我站起身问。
李守义指了指村东头:“老槐树后头那条,早干了,就剩道沙沟。”
沙沟里长满了野蒿,我扒开半人高的草,在沟底找到块青石板,石板缝里卡着截锈迹斑斑的铁,露在外头的部分弯成个镰刀柄的形状。我拿铁锨挖了半晌,终于把那把镰刀刨了出来——木柄早烂光了,只剩个铁镰头,刃口崩了个豁,豁口处凝着点暗红,像是永远洗不掉的血。
“这不是恨,是念想。”我把镰刀递给李守义,“他不是怪你不给种子,是怪你没懂他的心思。”
李守义捧着镰刀,指腹一遍遍蹭着那个豁口,老泪掉在铁镰上,“啪嗒”一声砸出个湿印:“他总说,乡亲们饿死了,咱家留着种子也活不成……我那时候咋就那么犟呢?”
日头爬到头顶时,我让李守义扛着锄头,往血麦地里走。他站在麦地中央,望着满眼的红穗子,突然蹲下身,双手插进土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像头受伤的老兽:“守仁啊,哥错了……哥当年太傻了……”
他哭了很久,直到太阳往西斜,才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麦饼。“这是他当年没吃完的,我留到现在。”他把麦饼掰碎了,撒在麦地里,“你看,今年麦子长得好,乡亲们都有吃的了,你要是在,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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