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师仁按住腰间的节旄,朱红色的旄毛上还沾着雪山的冰碴:“王正使放心,属下这把刀,从天竺砍到吐蕃,还没钝。”
骨盘里的佛血已凝成半道金线,如未写完的盟约缠绕在颅骨间。鬼火地图在他们头顶缓缓旋转,三百颗颅骨的眼窝仿佛都在注视着这场以血为墨、以骨为局的复仇之战,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中天竺的土地染成棋盘的颜色。
第二节 落子无悔
逻些城赞普牙帐的青铜灯盏突然摇曳,牦牛油焰被穿堂而过的寒风扯成薄纱。松赞干布从骨盘旁的牦牛皮囊里拈起枚棋子,象牙般的乳白光泽在幽蓝鬼火中泛着冷光——那是用天竺象骨打磨而成的棋石,表面还留着细密的凿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刮擦过。
“王正使且看。”松赞干布的指尖在象骨棋上轻叩,骨盘里的三百颗颅骨突然齐齐震颤,眼窝中的鬼火窜高半尺,将帐顶悬挂的唐绣幡幔烧出细碎的焦痕。他屈指一弹,象骨棋划过道弧线坠向棋盘中央,落地的刹那突然迸出刺目白光,光芒散尽时,个身披犀甲的虚影从棋身里浮起——高鼻深目,络腮胡编成的小辫垂至胸前,左手按在腰间的镶金弯刀上,正是篡位自立的中天竺权臣阿罗那顺!
“是那贼子!”蒋师仁的陌刀“嗡”地颤鸣,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迸出火星。他右腿膝盖还缠着从中天竺带来的麻布,那里在逃亡时被象兵的长矛戳穿,此刻旧伤突然抽痛,仿佛又踩进了王舍城驿馆的火海。
虚影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口型还维持着当日在天竺朝堂上的嚣张。王玄策死死盯着那虚影的脸,三个月前被囚地牢时,阿罗那顺就是这样用脚尖碾过他的手背,说“唐使不过是块会喘气的烂肉”。他指节攥得发白,使节棍上的朱漆被冷汗浸出深色的斑痕。
就在阿罗那顺的虚影触及骨盘的瞬间,三百块衔在颅骨齿间的唐军腰牌突然“咔”地裂开细缝,粘稠的黑血从裂口中渗出,顺着头骨的弧度蜿蜒流淌。那些血珠在棋格间汇集成线,竟渐渐勾勒出河西走廊的轮廓——祁连山的褶皱、黄河的弯道,甚至连凉州城的夯土城墙都清晰可辨。蒋师仁突然按住自己的右腿,那里的伤疤正在发烫:“王正使,这是……河西战场的舆图!”
王玄策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缠着麻布的左脚上,那里缺了半截小趾——那是在翻越雪山时被冻掉的,当时他咬着牙用佩刀割下断趾,免得溃烂的伤口拖累逃亡的脚步。此刻他猛地扯掉麻布,露出结痂的断趾残端,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层层解开后,半截发黑的趾骨滚落在掌心,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蒋校尉看好了。”王玄策的声音带着雪山上冻裂的沙哑,他屈臂蓄力,将断趾掷向棋盘。骨块在空中划过道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撞进阿罗那顺虚影的左眼窝!只听“噼啪”脆响,象骨棋突然炸裂成无数碎片,碎片飞溅中,枚铜印从棋身里滚出,印面刻着的“鸿胪寺”三字虽已锈蚀,却在鬼火中泛出熟悉的鎏金光泽。
“是我大唐鸿胪寺的印玺!”蒋师仁失声惊呼。他曾在长安鸿胪寺当值三年,对这枚掌管邦交的印玺再熟悉不过——印纽上雕刻的蹲虎尾巴处有道独特的裂痕,是当年他给印玺上油时不慎摔出的。
王玄策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想起使团刚到天竺时,正是用这枚印玺与戒日王交换国书,当时阿罗那顺还在殿下俯首称臣,接过国书时手指都在颤抖。他俯身拾起铜印,才发现印身已从中间裂开,此刻握在手里的,不过是半枚残印。
“看来这棋局还缺半颗印。”松赞干布的笑声在帐内回荡,惊得灯盏里的油星溅落在地。话音未落,先前滚入棋盘的铜佛残核突然腾空而起,佛首碎片拖着道金红色的血线飞向印玺,两者相触的刹那,残印上的“大唐”二字突然扭曲变形,笔画如活蛇般蠕动,最终化作狰狞的“灭竺”二字!
“灭竺!”蒋师仁猛地挺直脊背,半截节旄从袖中滑出,朱红色的旄毛在风中猎猎作响,“王正使,天意如此!”
王玄策盯着那两个血字,突然想起逃出天竺时,最后回望王舍城的景象——驿馆的梁柱在烈火中噼啪作响,三十名使团成员的尸身被堆成小山,阿罗那顺的士兵正用唐军的节杖挑着人头巡城。他喉间涌上腥甜,将半枚残印狠狠按在骨盘上:“阿罗那顺盗我印玺,辱我使节,此二字,当刻在他的头骨上!”
话音刚落,帐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战马嘶鸣,蹄声如惊雷般滚过逻些城的石板路。蒋师仁冲到帐门口掀开毡帘,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三千吐蕃铁骑列成方阵,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色,可铠甲的缝隙里正渗出黑血,点点滴滴落在雪地上,与骨盘里流淌的血液同色!
“赞普的铁骑,已饮过誓师酒。”松赞干布走到王玄策身边,指着铁骑阵前竖起的牦牛皮鼓,鼓面上用狼血画着唐蕃两国的旗帜,“这些儿郎的父兄,多有随文成公主入藏的旧部,他们说,大唐的使节受了辱,吐蕃的刀也该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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