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书房对谈后,杜家的庭院仿佛被春风拂过,连檐角垂落的冰凌都泛着温润的光。杜明远将书斋事务尽数托付给账房先生,每日清晨便坐在廊下藤椅上翻阅古籍,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西厢房——那里住着玉莲与小莲母女。玉莲也卸下了杜家媳妇的沉重冠冕,发间银簪换成了素色绢花,月白衫子外罩着靛青比甲,走动时裙裾翻飞如蝶,倒比从前更添几分灵动。
七月的蝉鸣裹着热浪扑进书房时,玉莲正伏案批改作文。墨香里混着窗外茉莉的甜香,她执笔的手忽然顿住——女子当以三从四德为本这般陈词滥调,竟出自十五岁少女之手。指尖轻轻敲着砚台,忽听得身后布鞋踩过青砖的沙沙声。
玉莲。杜明远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手里攥着张泛黄的报纸,县里新办了所女子学堂,在招国文教员。他顿了顿,我觉得...你或许该试试。
玉莲猛地抬头,发间绢花险些滑落。她下意识蜷起双脚——那双被绸缎裹了二十年的三寸金莲,此刻正藏在青布鞋里隐隐作痛。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可那些学生...怕是会笑我...
笑你什么?杜明远忽然上前半步,阴影笼罩了案头的煤油灯,笑你通晓四书五经?笑你能用英吉利语念《圣经》?还是笑你...他目光落在她绞紧的双手上,笑你这双被礼教捆缚的脚?
烛火炸开一朵灯花。玉莲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去年冬日他冒雪去县城购书,回来时棉袍下摆结满冰碴。这个总把男女大防挂在嘴边的老学究,此刻眼底却燃着她从未见过的光。
明日我陪你去。他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她膝头的作文本,记住,你站在讲台上时,代表的不是某个人的妻子或母亲。
面试那日飘着细雨。玉莲攥着油纸伞的手心沁满冷汗,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杜明远撑着竹骨伞站在石阶下,伞面微微倾斜,露出半截灰白鬓发。去吧。他轻声说,我在这儿等你。
当她用带着乡音的官话念出《木兰辞》时,满室女学生都抬起了头。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考官推了推眼镜:杜太太可知,如今新式学堂不兴这个称谓?玉莲握粉笔的手一颤,雪白的墙面上立刻出现一道歪斜的裂痕。
我叫林玉莲。她听见自己说,从今日起,是诸位的国文先生。
开学首日,杜明远执意要送。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他忽然指着车窗外说:看那株木棉,开得多好。玉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火红的花朵缀满枝头,像无数团燃烧的火焰。
从前总觉得木棉太艳。她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如今倒觉得,开得热烈些也好。
杜明远轻笑一声,车帘缝隙透进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阴影:二十年前我在广州求学,见过比这更艳的。当地人唤它英雄花,说它落而不萎,砸在地上咚咚作响。
玉莲想象着那场景,忽然笑出声来:定是像您这样倔强的人才会喜欢。话一出口便觉失礼,慌忙低头整理裙摆。却见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推来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古文观止》和《天演论》,或许用得上。
站在讲台上时,玉莲忽然明白了杜明远说的。当她写下二字时,粉笔灰簌簌落在月白衫子上;当她讲解《伤仲永》时,台下三十双眼睛里跳动着同样的渴望。放学铃响时,最调皮的那个女生突然举手:先生,您脚疼吗?
满室寂静中,玉莲解开鞋带露出裹脚布。血红的印子在白布上触目惊心,她却笑了:疼。但比这更疼的,是明明有翅膀却要剪断。
暮色四合时,杜明远仍在学堂门口踱步。看见她出来,立刻递上温热的姜茶:学生可难管教?
比管教小莲容易些。玉莲抿着茶,忽然瞥见他袖口沾了墨迹,您又熬夜批作文了?
是写诗。他忽然咳嗽起来,写...写给木棉花的。
那夜月光如水,两人坐在石榴树下。玉莲讲着学生趣事,杜明远偶尔插两句粤语俚语,惊得树上的夜枭扑棱棱飞走。当她说起那个问脚疼的女生时,忽然发现杜明远的手停在半空——他正举着蒲扇要替她赶蚊子。
她轻声唤,看着他迅速收回手,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您为什么...这么帮我?
杜明远望着天边残月,声音轻得像风:二十年前我娶妻,她盖头都没掀就病死了。后来又续弦,生了明轩。可每当我在书房写诗,总想着...若有个女儿该多好。他忽然转头,目光撞进她眼里,玉莲,你让我想起了未完成的诗。
发现诗稿那日正下着小雪。玉莲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资治通鉴》,蓝布衫下摆扫落一叠宣纸。她慌忙去捡,却见最上面那张写着:
月下青莲独自开,不染尘俗见风裁。
可怜三寸金莲小,难越世俗礼教来...
墨迹未干,显然是近日所写。玉莲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握住的不是宣纸而是滚烫的炭火。她想起昨夜杜明远醉酒后呢喃的,想起他总在不经意间触碰的衣袖,想起每次对视时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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