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江方向传来的胜利号角声和震天的欢呼，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传入林锋的耳中。崖顶平台，这片被炮火反复蹂躏、浸透了战友鲜血的焦土，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冰冷。
林锋半跪在地上，怀中赵小栓的身体，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也彻底消散了。那只曾紧握步枪、埋设诡雷、在绝壁上攀爬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冰冷僵硬。年轻的脸庞上，那道狰狞的弹片伤口已被凝固的暗红血痂覆盖，凝固的表情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与牺牲兄弟们“喝酒”的遗憾。
“小栓…”林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轻轻合上赵小栓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这个他从新兵蛋子一手带出来的兵，这个胆小过、哭过鼻子、却在血火中迅速成长为可靠战士的年轻人，最终也倒在了这通往黎明的最后一道门槛上。
左臂伤口的剧痛依旧清晰，但此刻，它仿佛被一种更深沉、更巨大的冰冷所覆盖。林锋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怀中的躯体一样，正在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如同炼狱般的崖顶。
老猫和几名突击队员的遗体，以各种惨烈的姿态倒卧在焦黑的弹坑旁、扭曲的武器残骸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远方胜利的旗帜在飘扬，欢呼声在回荡，但这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坟场。
林锋轻轻放下赵小栓冰冷的身体，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放下了一座山。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他走到老猫的遗体旁，这位沉默的侦察兵老手，脸上还凝固着战斗时的专注，胸口却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可怕的豁口。林锋默默地蹲下，将他紧握在手中的、一把磨得发亮的刺刀轻轻取下，放在他的胸口。
他又走到另一名牺牲的队员身边，帮他整理了一下被炮火撕裂的衣领，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染血的军帽，轻轻盖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
没有眼泪。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铅块，堵塞了他的胸腔，冻结了他的泪腺。他只是沉默地、近乎机械地，在牺牲的兄弟们身边做着最后的告别。每一次俯身，左臂的剧痛都提醒着他生命的脆弱和战争的残酷。这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兄弟，如今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僵硬的躯壳，永远留在了这片被炮火犁翻的土地上。
他走到崖边，望向下方同样惨烈的通道入口。那里，幸存的士兵正在医护兵和战友的帮助下，艰难地收敛着阵亡者的遗体，将重伤员抬上简陋的担架。焦黑的土地上，一排排用白布或草席覆盖的遗体，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胜利的惨重代价。其中，有多少是曾经喊他“连长”，在他带领下冲锋陷阵的“狼牙”连的兵？
胜利的喜悦？属于芷江，属于欢呼的人群，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而属于他林锋和“狼牙”连的，只有这无边无际的、浸透了鲜血的悲恸和刻骨的疲惫。
“连长…”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那名在攀爬中被他救下的新兵，此刻也负了伤，胳膊吊着绷带，脸上沾满血污，看着林锋的眼神充满了悲伤和茫然，“我们…我们赢了…对吗？”
林锋转过头，看着这张年轻却饱经战火摧残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赢了？是的，鬼子被打退了，芷江保住了。可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看着身边堆积如山的兄弟们的遗体，“赢”这个字，重得让他无法说出口。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目光投向营地后方，靠近溪流的一片相对平缓、未被炮火彻底摧毁的林间空地。那里，已经有一些部队在收敛安葬牺牲的袍泽。一个个新挖的土坑，如同大地难以愈合的伤口。
林锋弯下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吃力地搀扶起赵小栓冰冷的身体。左臂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那名受伤的新兵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连长的意思，忍着伤痛，挣扎着过来帮忙，两人一起，艰难地将赵小栓的遗体抬了起来。
林锋拒绝了其他人帮忙的请求。他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和那个同样负伤的新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赵小栓的遗体抬向那片安息之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左臂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透过绷带和军装，染红了赵小栓冰冷的军裤。
他们走过焦土，走过呻吟的伤兵，走过那些正在收敛遗体的士兵身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士兵，无论是“狼牙”连的幸存者还是其他部队的，都默默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脱下了头上的军帽，肃立，目送着他们的连长，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送别他最后的兄弟。
溪水依旧浑浊地流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在溪边那片新开辟的墓地一角，林锋轻轻放下了赵小栓。他没有用工具，就用那只伤痕累累、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还有那把永不磨损的合金军刺，如同最原始的野兽，一下，又一下，在湿润的泥土中挖掘着。泥土混着草根和碎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军刺每一次插入泥土，都牵动着左臂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固执地挖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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