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驻地临时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阳光显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硝烟与血腥,却显得徒劳而刻意。
空地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铺着崭新的红布,在阳光下红得有些刺目。木台两侧,肃立着两排荷枪实弹、军容严整的卫兵,刺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台下,黑压压地站着师部直属部队以及附近休整部队的代表,军装各异,脸上带着战争留下的疲惫与麻木,眼神复杂地望着台上。
临时拼凑的军乐队,奏响了激昂却带着一丝生硬的军乐。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耀武站在台中央,一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肩章上的将星熠熠生辉。他神情肃穆,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在他身旁稍后位置,站着几位师部高级军官和参谋。
而今天的主角,林锋,就站在王耀武的左手边。
他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上尉军官制服,勉强遮盖了身体的虚弱和伤痛。左臂依旧僵垂,后背的伤口在浆洗过的布料下隐隐作痛。脸色依旧苍白,只有双颊在刻意挺直身姿和强光照射下,透着一丝不健康的潮红。最醒目的,是他胸前佩戴的那枚青天白日勋章!金色的光芒在阳光下异常夺目,吸引了台下所有的目光,也吸引了木台前方架设的几台笨重的镁光灯相机镜头。
“立正——!”司仪官洪亮的声音响起。
台下瞬间一片肃静,只有军乐还在回荡。
王耀武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传遍全场,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激昂:
“诸位将士!湘西会战,我军浴血奋战,捷报频传!龙潭镇一役,更是粉碎日寇毒计,保我战略要地,功在千秋!此役之中,我第74军X师直属突击第一连连长,林锋上尉!”
王耀武的声音陡然拔高,手臂猛地指向身侧的林锋:
“临危受命!率部奇袭!于敌重围之中,焚毁日军重炮阵地!复于龙潭绝境,智勇双全!身先士卒!率孤军死守核心!挫败日军疯狂反扑!更于千钧一发之际,识破奸细暗算!挽狂澜于既倒!其勇!其智!其忠!实为我全军楷模!功勋卓着!彪炳史册!”
镁光灯瞬间爆闪!刺目的白光如同闪电,狠狠打在林锋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微微眯眼,身体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僵硬。台下响起了稀稀落落、却不得不为之的掌声。那些经历过战火的老兵们,掌声中带着敬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们知道勋章背后的代价。新兵们则更多是好奇和仰望。
王耀武亲手从侍从官捧着的红绒托盘里,拿起一枚金光灿灿、造型繁复的勋章。他转过身,面对林锋,脸上带着一种庄重而“亲切”的笑容,亲手将那枚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别在了林锋胸前那枚原有的勋章旁边。两枚勋章冰冷地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沉甸甸地压在林锋的心口。
“林锋上尉!国家酬功,将士用命!此青天白日勋章,乃军人至高荣誉!望你戒骄戒躁,再立新功!为国尽忠!为领袖分忧!”王耀武的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如同烙印般刻在仪式之上,也刻在周围无数双眼睛和耳朵里。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热烈了一些。镁光灯再次疯狂闪烁,捕捉着“英雄连长”接受最高荣誉的瞬间。几名穿着中山装、拿着笔记本的战地记者挤在台下最前面,奋笔疾书,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兴奋。闪光灯的白光中,林锋胸前的两枚勋章反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晕,将他苍白的脸映衬得有些失真。
林锋挺直着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激动,没有喜悦,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那枚象征着军人至高荣誉的勋章,贴在胸口,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军装,渗入骨髓。每一次镁光灯的闪烁,都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心上,让他想起龙潭镇动力车间里那催命的定时器指针,想起李石头扑向手榴弹时那决然的背影,想起石头那双至死微睁、带着永恒疑问的独眼!
“值…值了…”
石头那微弱却字字千钧的遗言,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
这份用兄弟的生命、用无数战友的鲜血换来的“荣耀”,此刻戴在他的胸前,却沉重得如同最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这个他无法认同、甚至开始憎恶的体系和舞台上!
王耀武满意地看着台下记者的镜头和林锋“平静”接受勋章的姿态(他将其理解为军人的沉稳),微微颔首。他转向台下,正准备发表激励全军的讲话。
就在这时,林锋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投向木台侧后方的阴影里!
那里,远离镁光灯的喧嚣和人群的视线,站着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张孝安!他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虚伪而谦和的微笑,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仿佛只是恰巧路过,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场授勋仪式。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如同毒蛇般,牢牢地锁定在林锋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玩味,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看笼中困兽般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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