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派出所里，一股子懒洋洋的馊味儿。
那是隔夜的茶根，没倒的烟灰缸，还有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根部烂泥，混合在一起发酵出来的，属于老机关的独特味道。
李伟的一条腿，大喇喇地架在办公桌上，那双擦得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
他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大茶缸子，缸子上印着“问人民服不”五个红字，里面泡着能把舌头染成黄色的酽茶。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锁麟囊》，那调子拖得又长又远，像一缕马上要断气的青烟。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嘿，这味儿，地道！”
李伟嘬了一口茶，烫得龇牙咧嘴，脸上却是一副美滋滋的表情。
他刚从一个赌窝回来，抄了桌麻将，顺手从一个输红了眼的倒爷裤兜里，摸了半包“大前门”，还“没收”了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
这日子，有滋有味。
就在这时，门口人影一闪，刚入职没半年的小公安王志，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猪肉。
“李……李哥……”王志的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便签纸，纸被他手心的汗浸得软塌塌的，眼看就要破了。
“干嘛？”李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又嘬了口茶，“天塌下来了？毛毛躁躁的，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派出所没人了呢。”
“不……不是……”
王志走到桌前，把那张纸，像是递一道催命符似的，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李伟的面前。
那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畏惧。
“市局……市局刑侦队，老赵……赵队，刚让人传过来的……关于东街那件……那件案子……”
“什么破案子，值得你们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
李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才把目光从自己的皮鞋尖上，挪到了那张纸上。
就是一张普通的、用来记电话号码的便签纸，上面用钢笔草草地抄了几行字。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纸上那几个字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顿住了。
那只端着茶缸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收音机里，程派的青衣正唱到“霎时之间，顿改了我的感觉”，那声音幽怨婉转，像一把小钩子，挠得人心尖发痒。
可李伟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他耳朵里“嗡”的一声，只剩下自己那猛然加快的心跳，像一台失了控的柴油机，咚咚咚地，撞着他的胸口。
那张纸上，用红笔抄录的几个字，像几条刚从血里捞出来的蛆，在他眼球上疯狂蠕动。
“下一个，李伟。”
“三天为期。”
落款是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京城大侠！”
空气，安静了大概三秒钟。
“噗——”
李伟一口浓茶没憋住，直接喷了出来，溅得桌上的报纸湿了一大片。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愣，然后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因为憋笑而涨成了猪肝色。
“哈哈……哈！笑死我了！”他把茶缸子重重往桌上一顿，指着那张纸，笑得前仰后合，“京城叫李伟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个不开眼的疯子，写个名字，就把你吓成这样？”
他一抹嘴，又恢复了那副老油子的派头，斜着眼看着王志，教训道：“小王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比耗子还小！以后怎么跟着我出去抓人？学着点儿！”
王志被他训得满脸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赵队那边特意交代了，让他务必小心。
可看着李伟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李伟不耐烦地挥挥手，重新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想当年你李哥我，一个人堵着七八个持刀的流氓，眼都没眨一下！这点小场面，算个屁！”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要是见了现场，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说话的是老民警张胜利，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花白，脸上全是褶子，刚从东街那边勘察完现场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没散尽的血腥味和尸臭。
他走到暖瓶旁，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要压下胃里翻腾的什么东西。
“老张，你这话说的。”李伟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不就是个仇杀嘛，还能惨到哪儿去？我见的死人，比你吃的盐都多。”
张胜利放下杯子，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那口气，像是从冰窖里吹出来的。
“不是仇杀，是活剐。”
李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那王媒婆，舌头让人用剪子，一寸一寸铰下来的。心，是拿剔骨刀，活着的时候，从胸口给掏出来的。”张胜利比划了一下，“就那么一截舌头，一颗心，跟庙里上供似的，端端正正摆在她那梳妆台的镜子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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