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陈墨看见门客们交头接耳,有人眼中闪过动摇,有人则握紧了腰间兵器。赵胜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哭墙”:“你可知,邯郸城里,如今每三家就有一家戴孝?你可知,李牧将军的夫人,昨天刚把年仅十三岁的儿子送上战场?”他转身时,泪水已模糊了双眼,“你要我如何盟好?用这些孩子的血吗?”
陈墨喉头一紧,想起咸阳街头看见的征发令:“秦民十五以上,悉诣邯郸。”铁血帝国的战车一旦启动,无论秦赵,都是碾在轮下的蝼蚁。他忽然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胎记——在烛光下,那青色印记竟与赵国地图上的代郡轮廓惊人地相似。
“平原君请看,”他低声说,“陈某天生此印,世人皆以为异。今入邯郸,方知此乃天意——我虽为秦臣,却与赵国山水相连。”他重新系好衣襟,“长平之战,陈某曾力阻杀降,却未能如愿。今日至此,不为秦国游说,只为天下苍生请命:停一停吧,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让死去的人得以安息。”
厅中寂静如墓。赵胜盯着陈墨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真伪。良久,他忽然击掌,屏风后转出一个女子——正是“哭墙”前的阿禾,此刻她换上了赵国贵族的华服,发间的艾草换成了一支玉簪,却掩不住眼角的泪痕。
“阿禾,”赵胜指着陈墨,“你可认得此人?”
阿禾抬头,与陈墨目光相撞。他看见她眼中先是惊讶,继而燃起怒火,最后化作深深的痛楚。她伸手从袖中取出半块粟饼布帕,与陈墨剑柄的残片严丝合缝——那正是长平少年的遗物。
“是你!”阿禾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当时在长平战场,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看着他被秦军杀死?”
陈墨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又回到那个血色黄昏。他想解释,却看见阿禾手中紧攥着的,正是自己埋在长平的艾草。原来,有些伤痕永远无法愈合,有些仇恨永远无法用言语化解。
“阿禾姑娘,”他单膝跪地,“你的兄长是个勇士,他死时手里还攥着这块布帕。陈某无能,未能阻止杀降,但已将他的名字刻在长平碑上,位列‘赵卒李氏’之下。”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牌拓片,“这是拓片,姑娘若愿,可随陈某回咸阳,亲见兄长之名。”
阿禾的泪水滴在拓片上,晕开小小的墨痕。赵胜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转向陈墨:“秦使可知,我赵国自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从未向任何人低头。你今日所献典籍、所还重器,我可以收下——”他的声音忽然冷如刀锋,“但要我赵人放下仇恨,除非秦军撤出所有赵地,除非——”他指了指阿禾,“除非有人能用自己的血,洗去长平的罪孽。”
厅中气氛骤变。陈墨听见身后甲士按剑的声音,知道自己已踏入生死边缘。阿禾抬起头,眼中的怒火已化作决然,她从发髻上取下玉簪,抵在陈墨咽喉:“你不是说要止杀吗?那便用你的血,祭我兄长在天之灵!”
玉簪刺破皮肤的瞬间,陈墨闻到艾草的苦香。他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李牧边军的马蹄声,听见吕不韦算盘的轻响,听见长平战场上的风穿过二十万白骨。忽然,他想起白天在城门口看见的童谣:“赵为号,秦为商,来日相逢在何方?”
“杀了我,”他轻声说,“你们只会多一个仇人;留着我,或许能少一些杀戮。”
玉簪颤抖着落地。阿禾捂住脸,痛哭失声。赵胜背过身去,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带秦使去驿馆,严加看管。三日后,随李牧将军的使者入秦——”他顿了顿,“议和。”
陈墨被带出正厅时,看见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像极了长平战场上凝固的血。阿禾的哭声渐渐远去,却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知道,自己用鲜血换来的三日停留,或许能为《吕氏春秋》的“慎战”篇添上最真实的注脚,却无法抚平一个妹妹心中的伤痕。
是夜,陈墨在驿馆写下《邯郸记》:“赵人痛失四十万青壮,其恨如太行之固,其悲如漳水之深。吾以血荐诚,暂换三日之期。明日需访李牧,说以‘存赵宗庙,全赵文脉’之策,或可破局。”竹简末端,他画下阿禾的泪痣,旁边注:“此女或为破局关键,其兄家书需妥善保存,以待来日。”
窗外,邯郸城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梆子声里混着隐约的歌声,正是白天听见的童谣。陈墨摸出怀中的赵国刀币,币面上的“甘丹”(邯郸古称)二字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他忽然想起吕不韦的话:“奇货可居者,非珠玉也,人心也。”此刻他手中的“奇货”,正是这颗遍体鳞伤,却仍未完全冰冷的“赵人心”。
更深漏尽时,驿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陈墨掀开窗帘,看见一队黑衣人策马驰过,为首者腰间挂着李斯常用的那种青铜剑穗。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慎战》篇竹简,知道咸阳的暗流,已经跟着他的脚步,涌入了这座仇恨之城。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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