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就走。” 陈锋的话音刚落，朵朵手里攥着的小木勺“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她仰起小脸，那双酷似林婉秋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一瘪，带着哭腔喊道：“爸爸不走！”
陈锋的心像被那只小木勺狠狠敲了一下。他立刻蹲下身，平视着女儿，没有用空泛的承诺敷衍，而是伸出小拇指，眼神无比认真：“朵朵不哭，爸爸不是不要朵朵。爸爸是去给朵朵挣大钱，买好多好多新裙子，还有娃娃！我们拉钩，爸爸最多……十天，肯定回来！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就抱朵朵！”
朵朵看着爸爸郑重其事的样子，眼泪还在掉，但迟疑地，慢慢伸出了自己嫩藕般的小手指，勾住了陈锋粗粝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锋用力勾了勾她的小指，然后大拇指对上她的小拇指，“盖章！”
完成了这个“庄严”的仪式，朵朵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但依旧紧紧挨着陈锋坐下，小手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
这顿午饭，气氛有些沉闷。林婉秋默默吃着饭，没再说话，只是偶尔抬眼，目光复杂地扫过陈锋和紧挨着他的女儿。
吃完饭，陈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他挽起袖子，对林婉秋说：“今天你别沾手了，我来洗碗。”
不等林婉秋反应，他已经利落地收拾起碗筷，走进公用厨房。水声哗哗，他动作麻利地清洗着油污。林婉秋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个曾经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男人，此刻系着围裙，专注地做着最琐碎的家务，眼神恍惚，仿佛置身于一个荒诞又真实的梦境。
洗完碗，陈锋又找出针线，坐在窗边那把修好的椅子上，就着阳光，笨拙却又异常耐心地，将朵朵一件袖子开裂的小花褂细细缝好。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无比结实。
“爸爸，你会缝衣服？” 朵朵趴在床边，晃着小脚丫，好奇地问。
“嗯，爸爸什么都会一点。”陈锋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以后朵朵的衣服破了，爸爸都给你缝。”
下午，陈锋更是推掉了所有事，专心致志地陪着朵朵。他用旧报纸给朵朵折了一只纸飞机，在狭小的屋子里，父女俩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朵朵银铃般的笑声一次次响起，冲散了离别的愁云。
他又给朵朵洗了头，笨手笨脚地擦干，然后用梳子小心地给她梳理头发，试图扎两个小辫子，虽然最终成果歪歪扭扭，惹得朵朵对着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盆里的水影咯咯直笑，但陈锋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林婉秋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件陈锋缝好的小花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粗糙的针脚，听着满屋子的欢声笑语，看着女儿那张发自内心快乐的小脸，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是久违的安心？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冰层松动后的暖意？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家，因为陈锋这几天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有了“家”的气息和温度。而这温度，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感到了刺痛的渴望。
黄昏时分，陈锋开始最后检查自己的行装。那个旧的军用挎包里，只塞了几件换洗衣服，车票和剩下的钱贴身藏着，那三盆用旧布小心包裹的君子兰幼苗则单独放在一个网兜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朵朵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一会儿摸摸挎包，一会儿看看那几盆小小的绿植，小脸上写满了不舍。
晚饭是简单的疙瘩汤，但陈锋特意给朵朵卧了一个荷包蛋。吃饭时，朵朵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用勺子分成两半，颤巍巍地舀起一半，努力伸着小胳膊，要往陈锋碗里放。
“爸爸吃，吃了有力气，早点回来。”
看着女儿那纯真而认真的眼神，陈锋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夜幕彻底降临。朵朵玩累了，也哭累了，终于在陈锋哼唱的、不成调的摇篮曲中，抓着他的手指沉沉睡去，即使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陈锋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手指松开，为她掖好被角。他站起身，看向一直沉默地坐在昏暗灯光下的林婉秋。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朵朵均匀的呼吸声。
林婉秋抬起头，目光与陈锋在空中相遇。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叮嘱？是埋怨？还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五斗柜前（家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打开抽屉，从最里面摸索着。
陈锋静静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林婉秋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卷起来的手帕包。她走到陈锋面前，没有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将那个手帕包塞进他军挎包侧面的小口袋里，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穷家富路。”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路上……小心点。”
陈锋微微一怔，伸手进挎包侧袋，摸到了那个手帕包。里面硬硬的，卷着的，是五张崭新的一元纸币，还有几张珍贵的全国粮票。
这几乎是林婉秋过去几年，从牙缝里、从绝望中，一分一分抠出来、藏起来的，所有的，最后的私房钱！是她准备在活不下去时，带着女儿逃跑的最后路费！
此刻，她却把它，连同她破碎后试图重新凝聚的信任和牵挂，一起交给了他。
陈锋猛地攥紧了那个小小的手帕包，感受着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妻子的体温和汗渍。他抬起头，深深地望进林婉秋那双终于不再完全空洞、而是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而坚定的承诺：“等我回来。” 他背起行囊，手握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毅然转身，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而在他的军挎包里，那卷带着妻子体温的钱票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张他白天偷偷写好的、留给林婉秋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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