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没有出声。
自那天通知书到来之后,他几乎就成了一个哑巴。地里的活计一点没少干,甚至更拼命的,像是要把自己累死在那片黄土地上。但回到家,就是沉默。那沉默不再是以往的麻木,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愧疚和无力。
此刻,在这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在这母子间微弱而悲怆的对话声中,他的沉默显得格外震耳欲聋。每一次烟锅的明灭,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叹息。
王秀娟终于纳完了最后一针。她用牙齿咬断了麻线,拿起鞋子,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坚硬厚实的鞋底,检查着是否每一针都扎实,有没有漏掉的地方。那神情,庄重得像是在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在炕角那个褪了色的旧木箱里摸索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小的、卷得紧紧的手绢包。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解了好几下才打开。
里面是几张零碎的、皱巴巴的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元,更多的是壹元、伍角,甚至还有几张一角的纸票和几个五分、一分的硬币。所有的钱币都又旧又软,带着浓重的汗渍和泥土的气息,卷曲着,仿佛承载着无数次小心翼翼的展开和卷起。
这是这个家全部、也是最后的积蓄。是鸡蛋换来的,是挖草药晒干卖来的,是父亲偶尔去打短工挣来的,是母亲省下每一个铜板,一点点攒下来的。
王秀娟把那些钱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一张一张地捋平,叠好,双手捧着,递向陈默。她的手臂干瘦,微微颤抖着,像是托着千钧重担。
“默娃…拿着…”她的声音也在抖,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哭腔,“穷家富路…到了城里,别…别让人瞧不起…该花的…就花…”
话没说完,眼泪终于突破了强忍的堤坝,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深刻疲惫的皱纹肆意流淌。她猛地别过头,用手背慌乱地去擦,却越擦越多。
就在这一刻,墙角的陈建国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大,带倒了靠在墙边的扁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他几步就跨到了陈默面前,高大的身影因为佝偻而显得有些摇晃,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儿子。浓重的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他低着头,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裂开、满是新旧伤口的大手,也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掏遍了所有口袋,最后从贴身的汗褂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更小、更破旧、被汗水浸得颜色深暗的布包。
他没有说话,只是粗暴地、几乎是用抢的,从王秀娟手里抓过那卷毛票,和自己布包里的几张更皱巴的票子合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死死地塞进陈默手里。
那卷钱,又软又潮,带着父母滚烫的体温和黏腻的汗水,像一块刚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掌心,瞬间灼穿了他的皮肤,他的血肉,直直烙进了他的骨头里!
陈默浑身剧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
那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只剩下粗砺线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僵硬。嘴唇死死抿成一条灰白的直线,嘴角剧烈地抽搐着。但那双一向浑浊、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陈默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痛苦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愧疚,有无法言说的屈辱,有一种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绝望,还有一丝…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肯完全熄灭的期望。
那目光只与陈默接触了一瞬,便像被火烧了一样猛地躲开。陈建国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屋子,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的黑暗里,只留下满屋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浓得化不开的烟味。
王秀娟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变成了低低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陈默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死死盯着手里那卷被强行塞来的、带着父母血汗体温的零钱。它们皱巴巴,脏兮兮,微不足道,甚至可能不够城里学生一顿像样的饭钱。
可它们又那么重,重得他几乎托不住,重得要把他的脊梁当场压断!
指甲早已刺破掌心,黏腻的温热渗出来,和那卷钱的潮气混在一起。
那股一直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涩洪流,猛地冲破了所有堤坝。但他没有哭,一声都没有。所有的声音都堵死在喉咙深处,变成了一种血腥味的铁锈气。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两簇疯狂燃烧的、近乎残忍的火焰。目光扫过母亲剧烈颤抖的、花白的头顶,扫过空荡荡的门口父亲消失的黑暗,扫过这间家徒四壁、被昏暗油灯笼罩的、喘不过气的土屋。
【走!】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咆哮,尖利得刺耳。
【必须走!】
【爬也要爬出去!】
【穷死!饿死!累死!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他死死攥紧了手里那卷滚烫的、屈辱的、沉重的钱,连同那千层底布鞋坚硬的触感,像是要把它们生生攥进自己的骨血里,烙进自己的灵魂里!
煤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朵巨大的灯花,随即,屋子里最后的光源,熄灭了。
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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