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错了地方…】 他咬紧牙关,肩上的疼痛似乎都麻木了。是啊,这地方,好像被老天爷忘了。雨水比金豆子还稀罕。去年那场雹子,倒是来得猛,鸡蛋大的冰疙瘩,噼里啪啦砸下来,把快抽穗的麦子全砸烂在了地里。娘坐在地头,哭都哭不出声。爹就那么蹲着,抽了一夜的旱烟,烟火明明灭灭,像他眼里最后那点光,也一点点灭掉了。
一股混合着绝望和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来,堵在他的喉咙口,憋得他眼眶发酸。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加快了几步,走到田垄尽头。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桶,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拿起瓢,舀起半瓢浑黄的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弯下腰,极其仔细地、几乎是一株一株地,把水浇在玉米苗干裂的根部。每一瓢水下去,土地都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贪婪地吸吮着。那一点深色迅速蔓延,又很快被周围的干渴包围、逼退。
这点水,对于这片广袤的、渴裂的土地来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顶多算是绝望本身挤出的一滴眼泪。
陈建国跟了过来,蹲下身,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玉米苗根部的土,看了看那一点点可怜的湿意,又摸了摸卷曲枯黄的叶子,摇了摇头。他从挂在裤腰带上的旧烟袋里捏出一小撮烟末,笨拙地卷着,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燃。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混在干热的空气里,更添一分沉闷。
“看来…是不中了。” 他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黄土滤过,“后山坳那几分洋芋,怕是也…”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沉默。那沉默比毒日头还压人。
陈默没接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一株特别矮小、几乎已经完全枯黄的玉米苗。它歪斜着,在热风里微微颤抖,随时都会折断。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舀起小半瓢水,格外轻缓地浇在它的根部,几乎是在徒劳地试图延续一种注定的死亡。
【为什么?】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凭什么就得是这里?凭什么就得是我们?】
他想起了王老师课本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高楼大厦,玻璃墙反射着刺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宽阔的马路,上面跑着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汽车,像甲虫一样密密麻麻。还有大海,蔚蓝的、望不到边的大海,水多得能淹掉一百个、一千个这样的旱塬。那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那些生活在图片里的人,他们需要每天走几十里路去担这泥汤一样的水吗?他们会为了一场迟迟不来的雨愁得整夜睡不着觉吗?
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战栗的渴望,像野草般在干涸的心底疯长。他要出去!他一定要出去!离开这无尽的黄土,离开这恶毒的日头,离开这年年月月循环不变的绝望!去那个有充足的水、有平坦的马路、有机会的地方!哪怕只是去看一眼,哪怕…
“咳…” 陈建国发出一声沉重的咳嗽,打断了他几乎要冲出胸膛的思绪。父亲站起身,踩灭了烟头,那一点微弱的火光瞬间熄灭,化作一小撮黑灰。
“走吧,默娃。”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后的平静,“趁日头还高,还能再赶一趟。窖里…怕是也剩不下多少了。”
陈默抬起头,望向那条来时走过的、蜿蜒消失在黄土丘壑之间的细小山路。它像一道深深的伤痕,刻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路的尽头,还是无尽的山塬。
他没有立刻动,目光最后扫过那片浇了水却依旧死气沉沉的玉米地,然后弯腰,再次将那副沉重的扁担压上红肿的肩膀。
疼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甚。
但他只是沉默地、稳稳地站直了身体。
担子很沉,脚下的路更长。扁担吱呀作响,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在这死寂的、被阳光炙烤得快要熔化的天地间,单调地重复着。
黄尘被脚步一次次扬起,扑打在他汗湿的腿上和破旧的鞋面上,很快又覆上厚厚一层。每一次迈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像是有生命般,在死死拖拽着他,要将他彻底留在这里,化作又一尊黄土的雕塑。
少年抿紧嘴唇,下颌绷成坚硬的线条,目光却越过眼前无尽的荒芜,投向遥远的天边。
那里,黄土弥漫,与天相接。
除了更浓重、更令人窒息的黄,什么也没有。
但他看着,固执地看着。
仿佛只要看得足够久,足够用力,就能在那一片混沌昏黄之后,窥见一丝别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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