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没有像以前那样仅仅用眼神回击,也没有愤怒地喊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将那些指点的目光、那些鄙夷的表情、那些嘲弄的鬼脸,一点不落地,全部收入眼底,刻进心里。他的小脸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那双眼睛黑得吓人,里面没有泪水,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彻骨的清醒。
这座城市,从未接纳过他。这里的每一块砖石,仿佛都浸透着对他和母亲的恶意。这里的繁华与喧嚣,与他无关,只反衬出他和母亲曾经的孤寂与苦难。
赵姬看着儿子那几乎要嵌在窗口的背影,心中一阵阵抽痛。她挪过去,再次将他轻轻揽入怀中,想用怀抱的温度融化他周身的冰寒。她低下头,在儿子耳边,用尽可能轻柔、带着无限期盼的声音说:“政儿,别看了……我们回家了。离开这里,我们就回家了。”
“家?”赵政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仰起脸看着母亲,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困惑,“母亲,家在哪儿?”他顿了顿,问出了那个让赵姬心脏骤然紧缩的问题,“是秦国吗?那里的人……也会像这里的人一样,向我们扔石头吗?也会骂我们是‘秦崽’吗?”
他的问题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像一把刚刚磨砺好的小刀,精准地刺中了赵姬内心最深的恐惧和不确定。
秦国?
那个她从未踏足的国度。
那个她名义上的故国。
那里有她名义上的丈夫,如今已是秦国太子的嫡嗣。
可那里,等待她们的,究竟是什么?
是欢迎?还是新的排斥?是安宁?还是更复杂的漩涡?秦人彪悍,排外之名天下皆知。她们这对从敌国归来的母子,尤其是一个带着赵国王族血脉的孩子,真的会被接纳吗?会不会只是从一个小的牢笼,换到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牢笼?甚至……处境更加艰难?
赵姬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她能给儿子什么保证呢?她自己对未来,也同样是茫然一片,如履薄冰。她只能更紧、更紧地抱住儿子,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里,以此来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和不确定性。她的沉默,本身就成了最沉重的回答。
赵政没有得到答案,但他似乎也并不期待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将头重新埋回母亲的怀里,不再看向窗外。但他的小手,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
马车继续在邯郸的街道上颠簸前行,离那座囚禁他们的馆舍越来越远,离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远。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不那么繁华,房屋低矮,行人稀少。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已经能够看到邯郸城那高大、雄伟、布满了岁月痕迹和战争疤痕的城墙。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一张巨兽的嘴。城门内外,有兵卒严格把守,盘查着往来的行商旅客。
他们的马车没有受到任何盘查。那些守城兵卒显然早已得到了指令,只是冷漠地看着这辆寒酸的马车和在前后“护送”的同袍,挥手放行。
当马车缓缓驶入那幽深的城门洞时,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车轮的回声在洞壁间放大,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
赵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洞、重新沐浴在外界天光下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脖颈后一松,仿佛一道无形的、沉重无比的枷锁,在这一刻,“咔嚓”一声,骤然断裂、松开了!
那禁锢了她多年,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囚徒身份,那日夜萦绕心头的恐惧和绝望,似乎在穿越这道城门时,被正式宣告终结!
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虚脱的解脱感席卷全身。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无形的、却又实实在在的压力,也随之而来,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那是对前路的未知,对未来的忐忑,对那个名为“秦国”的陌生国度的畏惧,以及对自身和儿子命运的深深忧虑。
而就在马车彻底驶出城门洞,重新暴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时,一直安静靠在母亲怀里的赵政,却突然挣扎着再次回过头。
他跪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小手扒着摇晃的车厢壁,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那个小窗,朝着后方望去。
在他的视野里,邯郸城那高耸的、在阴郁天空下显得格外森严冰冷的城墙,正在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城墙上的旌旗、垛口,都模糊成了黑色的剪影。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盯着那座吞噬了他整个童年、给予他无数屈辱和痛苦的城市。没有留恋,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刻骨的凝视。
仿佛要用目光,将这座城的轮廓,将这份屈辱和仇恨,牢牢地、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烙印在记忆的最底层,永世不忘。
寒风吹乱了他额前的软发,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倒映着渐行渐远的邯郸城,也倒映着一种与他的年龄截然不符的、坚硬如铁的决心。
邯郸,再见。
不,是永别。
但你所给予的一切,我将……铭记终生。
马车颠簸着,驶上了通往西边的官道。将邯郸的城墙,连同那数不尽的悲伤与愤怒,一起抛在了身后弥漫的尘土之中。前方,是陌生的土地,未知的命运,和一条注定不会平坦的、通往权力巅峰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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