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僖也从他那蜷缩的角落里惊醒,惶恐地站起身。
门没有被粗暴地踹开,而是被看守从外面缓缓推开。一名身着赵国中级大夫官服、神情严肃、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一名手持节杖的随从和几名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家徒四壁的馆舍,扫过惊慌失措的老仆,最后落在形容憔悴、双手湿漉漉、脸色苍白的赵姬和她身后那个眼神冰冷的孩子身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官方的冷漠。
来者正是赵国大夫,屈。
他没有废话,甚至没有找个干净地方站的意思,就站在满是灰尘的屋子中央,清了清嗓子,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卷帛书,用一种程式化、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始宣读:
“大王诏令:查秦质子异人(他们显然还不习惯用‘子楚’这个新名字),背信弃义,私自潜逃,罪在不赦。然,我赵国乃仁义之邦,秉承上天好生之德,念及其妻赵氏、其子赵政,羁留我国多年,并未参与其叛逃之事。今,特施恩典,准其离开邯郸,返回秦国。此乃大王浩荡之恩,尔等当感念赵国之仁义,即刻收拾行装,不得延误,即日离境!钦此——”
宣读完,大夫屈合上帛书,目光冷淡地看向赵姬:“赵夫人,可听明白了?大王仁德,赦免尔等,允你们归秦。速速准备吧,车马已在外面等候,送你们至边境。”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在释放两个被长期非法扣押、受尽磨难的人,而是在施舍天大的恩惠,并且急于将这“恩惠”送出家门。
馆舍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赵姬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像。耳朵里嗡嗡作响,大夫屈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却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释放?
归秦?
离开邯郸?
这几个词,像是一道道强烈的闪电,在她混沌黑暗的脑海中疯狂炸开!她曾经在无数个绝望的深夜,偷偷幻想过这一幕,但当它真的来临时,巨大的冲击反而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
不是审问?不是刁难?不是新的折磨?而是……释放?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巨大压力骤然释放后产生的生理反应。
“夫……夫人!”老仆僖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先是愣住,随即,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瞬间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朝着大夫屈,而是朝着虚空,朝着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主宰命运的神灵,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多谢大王!多谢……多谢恩典!夫人!公子!我们……我们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僖伯的哭喊声,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赵姬情感的闸门。她猛地回过神,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冰冷的灶台。
回家了……
真的可以……回家了?
她低下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儿子。赵政仰着小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孩子的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悦,只有深深的困惑和探究,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官老爷说了几句话,母亲和僖爷爷的反应会如此巨大。
“政儿……政儿……”赵姬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将脸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泪水瞬间浸湿了孩子单薄的衣衫,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我们……我们可以走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回秦国……回家……”
“家?”赵政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 genuine 的疑惑,“母亲,家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赵姬狂喜的心。但她此刻顾不上去思考那么多了,巨大的解脱感淹没了一切。
大夫屈看着这“感人”的场面,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催促道:“赵夫人,请快些收拾。车马不等人。” 说完,他转身便带着随从离开了馆舍,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随着他的离开,门外那些看守了她们多年的赵国兵卒,也如同潮水般撤走了。门外,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禁锢,消失了。
馆舍内,只剩下喜极而泣的僖伯,紧紧相拥、泪流满面的母子,以及……满室的狼藉和空荡。
僖伯抹着眼泪,慌慌张张地起身,开始收拾他们那点可怜的行囊——几件破旧的换洗衣物,几个磕碰得变了形的陶碗,还有那张陪伴赵政多年的、破了一个洞的草席。东西少得可怜,几乎不需要怎么收拾。
赵姬也慢慢站起身,拉着赵政的手。她环顾着这个囚禁了她和儿子多年,带给她无数屈辱、恐惧和绝望的地方。墙壁上的霉斑,地面上的裂缝,冰冷的灶台,空空如也的米缸……这里的一切,都刻满了她生命中最灰暗的岁月。
解脱了吗?是的,那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囚禁感,确实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恨意呢?有的。对赵国的,对那个胥吏恶的,对那些欺辱过他们母子的市井之徒的……这恨意,早已深入骨髓。
但除了解脱和恨意,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茫然。
离开这里,去往那个陌生的、被称为“家”的秦国。那里等待她的,是什么?是那个抛弃过她的丈夫?是复杂莫测的宫廷?是新的挑战和未知的危险?
她不知道。
她只是紧紧牵着儿子的手,仿佛那是她在命运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走吧,政儿。”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沙哑。
她牵着赵政,迈出了那道囚禁她们多年的门槛。老仆僖抱着那个小得可怜的包袱,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当脚步踏上门外那片曾经可望不可即的空地时,赵姬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破败的馆舍。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她和儿子的苦难,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转折。
再见,邯郸。
再见,苦难的岁月。
前路未知,但至少,她们走出了这个牢笼。而她们的故事,即将翻向全新的一页,一页充满了更多权力、阴谋、辉煌与悲壮的历史篇章。
喜欢天下一帝秦始皇请大家收藏:(m.zuiaixs.net)天下一帝秦始皇醉爱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