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走出弄堂,融入早晨逐渐繁忙的街道。阳光驱散了部分晨雾,但煤烟和尘世的气息依旧浓重。
他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一个离他寓所还有两条街距离的地址。
疼痛如同附骨之蛆,持续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黄包车的颠簸都让他眉头微蹙。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沿途——店铺开张、学生上学、报童叫卖着当日的新闻,一切看似寻常,却又仿佛暗藏机锋。他特别注意是否有车辆或行人异常停留、反复出现。
车夫拉起车把时,颠簸让他的肩伤骤然抽痛。他微微蹙眉,靠在椅背上,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道:霞飞路上的法式面包房刚开门,穿西装的买办们匆匆走过,几个日本商社的职员在电车站等候。
“就在这里。”离预定地点还有百米,他突然用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吩咐停车。多付了车钱后,他快步拐进一家俄侨开的咖啡馆,从后门穿过厨房,在厨师了然的注视下消失在弄堂深处。
位于法租界的公寓是参谋本部安排的,兼具安全屋与社交场所的功能。惊蛰反锁上门,熟练地检查了门缝处的头发丝——完好无损。
他背靠着门板喘息了片刻,冷汗再次浸湿了额发。不敢多做停留,他迅速脱掉身上的西装,从衣柜里找出另一套款式相近西装换上,仔细检查了伤口包扎,确认没有新的血迹渗出,又将换下的西装塞进床底下一个皮箱的最底层。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指向上午九点半。他还有时间。他烧了壶开水,就着温水吞服了几片阿司匹林以缓解疼痛和可能出现的发热,然后强迫自己吃下两片干面包。身体需要能量,无论多么没有胃口。
与此同时,罗云净正坐在中央银行下属的信托仓库接待室里。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淡淡的防锈油气味。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办事精干的林秘书正与仓库主管办理最后的手续。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台蔡司旧式测距仪的光学模块从一堆罚没物资中取出,进行核对、登记、装箱。
“罗工程师,请在这里签字确认。”林秘书将一份厚厚的移交清册推到罗云净面前,手指点着签名处,“这是沈经理特别交代加急办理的,所有手续都已齐备。”
“多谢林秘书,辛苦您了。”罗云净接过钢笔,迅速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工整有力,一如他此刻表现出的沉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微微的紧绷感并非全然源于眼前这批急需的仪器。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仓库深处。那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罚没品:成箱的洋酒、丝绸、甚至还有几辆蒙尘的汽车。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瞥见了几台大型机械的轮廓,上面覆盖着防尘布,但裸露的部分依然能看出是精密机床的基座和导轨——与他正在处理的兵工厂设备类似,却又不尽相同。
一丝疑虑在他心中闪过,这些战略物资为何会在此处?但他立刻收敛心神,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完成移交。
手续办妥,装有光学模块的木箱被牢牢钉死,贴上了封条。被两名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抬了过来。罗云净亲自上前,指挥着他们将木箱侧立起来,稳稳地卡进雪佛兰轿车的后排座椅脚下,并用自己随车带的一条旧毯子垫在周围以防晃动。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关上了车门。心中稍定,至少,研究室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罗工程师,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金陵吗?”林秘书客气地询问。
云净早已想好说辞,语气自然,“我会在此停留一日,明日再动身。”
送走林秘书,他驾驶着雪佛兰,缓缓驶入街道。途经四川中路时,他将车停在马路对面,摇下车窗,目光投向那栋西式建筑的出入口。
他想找到那个人,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他想确认那个身影是否已安全融入这人海,是否已卸下昨夜的危险与仓促。
与沈国钧谈工作时,他状若无意问起,金陵是否在沪设有其他机构,如果有人想拦截自己携带的光学模块怎么办,沈国钧说可以联系参谋本部设在沪上的办事处,对外称‘沪港工商办事处’的机构,就在四川中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进出的人流不多不少。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发动汽车离开时,一辆汽车驶入四川中路停靠在办事处门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车内走了出来。
是他。
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理整齐,脸上虽仍有倦色,但步伐稳健,若非亲眼所见昨夜他那苍白的脸色和肩头洇出的血色,罗云净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罗云净的心悄然落下,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包裹了他。看着他消失在入口,这才缓缓升上车窗,深吸了一口气。任务完成,人也安全,他此行的两个目的都已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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